('\n <p> 酒入愁肠,黎先生吐露了一点心声:“外人都说我们给政府做事定是个个富得流油,可现在政府要打仗,要征兵,还要买武器,能有一点钱勉强不死罢了,哪里有油水可赚?何况我们的薪水从五年前开始,就没再涨过了,薪水不涨物价涨。米珠薪桂,我们也是困锁愁城啊。”</p><p> 有黎先生这个政府公务员解说,众人这才明白,双城政府早就入不敷出。总统夫人领着家里人外出演讲几回,倒是带回来些许金援,然而这钱在银行里转了一圈,就少了一半。更不提底下的头头脑脑再过手一遍,真正能用到实务上的,十中无一。</p><p> 而双城政府的支出中,军费毫无疑问是最大头。其他的,民政,教育,乃至警察部门都要倒退几里地为军费让路。当然,民政和警察有其他来钱的地方,唯有教育,不止来不了钱,反而还要想方设法往里倒填。</p><p> 就连那些撤退到西南的大学教授都因为拨款迟迟不到位在饿肚子,他们这些小科员出身的吏员,能有口饱饭吃已经是老天爷不弃。对比路上那些倒卧而死的流民乞丐,就算政府时不时欠薪,勒勒裤腰带,也不是不能忍得。</p><p> 在双城履职三载,黎先生哭穷早就哭得得心应手。他是政府公务员,没钱方显两袖清风,若是哪一日他眼睛不眨地办出桌满汉全席,才该提心吊胆,夜里盗汗难眠。</p><p> 黎先生这话有几分真,春妮不好说。这年头的人戴着好几层面具,没个甚稀奇。</p><p> 后头她带着李德三拿跑程序选址的名义跑了好几趟双城教育局……唔,的确是穷。</p><p> 双城最好的建筑早叫流落至此的各方大员占得差不多,教育局的老爷们只能委屈窝在山上的一处红砖平房内,包括局长在内,拿粗陶盖碗装着点陈年碎茶叶,闷出一碗焦苦的茶香味,这便是局里唯一待客的饮品。</p><p> 真正的穷是装不出来的。</p><p> 双城不是茶叶产区,这类物资让倭国人把持拦截,层层加价之后,流散到双城来,普通人哪里喝得起。也只有政府采购,分到教育部一点茶叶梗,大家能勉强蹭一蹭光。</p><p> 正因为穷,该有的孝敬更少不了。你上面又没有人,人家随随便便拿个“不合程序”的理由卡你十天半个月,难不难受?不过现在政府鼓励办教育,大家也不敢做得太过,给点茶水费,意思意思便是。</p><p> 春妮他们是正儿八经地在摸底,也是正儿八经地准备办分校。</p><p> 几个人白天找几个在码头边等活干的棒棒满城乱转,寻找合适的地点为学校选址。晚上由黎先生领着,今天拜访这个处长,明天给那个次长递片子,一周下来,将这破落衙门里的人头都混了个脸熟。</p><p> 跟教育局相比,教育部稍微光鲜一点,但也是半斤八两。教育部食堂包饭,白菜炒豆腐,豆腐拌豆酱,这就是普通科员的饭菜,不过好歹有白米吃,这点已强甚双城九成以上的人。</p><p> 当年开战前后,双城学校迎来一拨迁校办校的风潮,时隔三年多,这股风潮早就刮尽,教育活动进入正轨,每年拨款恒定而永久地……少。</p><p> 好容易遇到一个又来迁校的,哪怕没听过名头,春妮他们也得到了教育部上下周到热情的招待。</p><p> 政府每年拨款有限,他们想多点收入,自然要欢迎各方人士落地办校。从学校动迁,到交通费用,再到选址落地,需要的资金可不少,必然要向上面申请拨款支持。拨款就像汽车的润滑剂一般,有了它,才能让这些腹中寡淡,脸颊凹陷的基层科员们开始丝滑般运动。</p><p> 哪怕没有拨款,他们能千里迢迢到这里办校,肯定有另外的经费来源,这也是额外之喜啊。</p><p> 海城跟双城隔山隔水,两边交通早就断绝,电话也不通。春妮仗着两边信息不通,张口就来:“租界租金一涨再涨,巡捕杂捐,救火费逼得人喘不过气。我们原先负责筹款的几位先生也不在海城,学校实在办不下去,只能谋求搬迁。只是动员需要时间,我作为先遣军看能不能办个分校。”</p><p> 总之就是没钱,一切只能依靠国家,依靠各位大人支持这样。</p><p> 然后再说他们老师的教学能力,“去年毕业的学生均已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是他们的入职证明,您看看。”能自谋生路的都顺利毕业了,不能自谋生路的,全留在好多趣当木匠学徒,或是在她的小吃摊打工,所以就业率肯定是百分百这样。</p><p> 又说他们学校高大上的科目:“机械系,电气系,印刷系,工业设计系……”五花八门,比有些大学的科系还多,听上去个个也很实用。</p><p> 再让李铁柱将他的木雕作品拿出来:“这是我们学生学了一年的成果,您看看可还入眼?”</p><p> 一套组合拳忽悠下来,教育部上下都对春妮这一行人的印象加深了不少。</p><p> 而且,这个战前名不见经传的“江浦基础技能学校”学生在海城就业率竟能达到将近百分之百,其中最优秀的学生还被英国人俱乐部选去作高级职员。英国人都看中的学校,还能有不好?这妥妥是教育有方的好学校啊!</p><p> 这样的学校不比那些空占教育资金,从上到下只有瘟猫两三只的山</p> ', ' ')('\n <p>野村学好十倍百倍?</p><p> 再则,白云铠因为他的悲情和经历,政府这边曾下大力为他宣传过,有白云铠为春妮写信引路,他们又少走了一截弯路。</p><p> 他的同僚同学朋友中,有一位曲里拐弯的亲戚是教育部某司次长,借他的关系,春妮几人得以面陈某副部长自己学校在海城的辉煌业绩。</p><p> 几个人城里城外跑了半个多月,再加上春妮手握的那一大叠“入职证明”“优秀员工证明”,官员们从满脸疑虑,到将信将疑,再到……如获至宝倒还不至于,但很快0先敲定了学校的地址。而春妮晚上由黎先生带着去到处交际拜访也有了作用,由双城教育局提交上去的教育拨款已经答复下来,教育部初步同意拨款两万块……法币,帮助江浦基础技能学校办分校。</p><p> 国统区这里的合法货币还是法币,两万块法币,大概也就相当于不到一千块大洋。其实在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个中专技术学校来说,已经很不少了。如果不是白云铠的关系,他们可能连一半都申请不下来。</p><p> 但这两万块到春妮手上时,已经只剩不到一万块。</p><p> 而来的这一趟,春妮一个人的船票杂费就是将近五十块现大洋。</p><p> 黎先生怕她跟以前那些不通庶务的书呆子一样,闹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不好还坏了事。事前将她先请到一个茶馆里,先灌了一肚子茶水消火,方道:“这半个多月,我们跟着你们跑上跑下,不可谓不尽心吧?”</p><p> 春妮捏着支票信封,不说话。</p><p> 黎先生心里没底,只好接着道:“你也看到了,部里没钱,两个月没发薪,外头什么都贵,大家生活也困难。这些钱,你只当是大家问你们学校借的。这样,往后你们学校有什么事,部里也算有了人。对不对?”</p><p> “您别跟我说部里没钱了。”春妮道:“明明外头的钱源源不断捐进来,怎么倒闹得越来越穷?连自己人都发不起薪水了?”</p><p> “这事吧,你不能只看捐钱,还得看我们的支出啊,入不敷——”黎先生长声叹气。</p><p> 没等一口气叹完,春妮截断道:“再支出也不会比刚开战那会儿支出的多吧?那会儿多少学校迁过来,也没见穷成这样。光我在部里进出的这半个月,都看见多少捐款进来了?中英联合商会,东南亚爱国商会,还有英国庚款专项退款——”</p><p> 她这是打哪打听来的消息!</p><p> 黎先生哽了一下:“这些都是有专门用途的,英国专项退款那是给英国教会学校——”</p><p> “那法国呢?法国总没有教会学校支援了吧?法国退款哪去了?”作为“受害者”,春妮终于有了权力将这句话明明白白地问出来。</p><p> “我们有这么多沦陷区,那么多爱国失学学生,这些也要管吧。法国的这笔钱就是负责这件事的。”</p><p> 春妮嗤笑:“您别唬我了,我就是从沦陷区来的,要是有这个钱补贴,我至于千里迢迢跑到海城来开分校?”</p><p> “部里有自己的计划,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黎先生拿出官场万金油的派头,有些不耐烦了。</p><p> 春妮兀自计较:“我记得,法国每年要收我们五六百万赔款,就算只退一半,也有小三百万回来。这么大一笔钱,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吧。”</p><p> 黎先生浑然不觉,话题已经从“教育部科员借支费”滑到了“庚款退款流向”这个更加危险的话题。</p><p> 他只见这小姑娘俯身凑过来,低声道:“黎先生,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的人品您也知道。我只求您给指个明路,我也不要多的,只要够我们学校老师的差旅费就好。没有路费,咱们在海城没钱上路。其他的,我们自己想办法。当然,如果事成……”</p><p> 132 紧迫</p><p> 春妮他们在双城为学校铺路的时候, 海城那里也没闲着。</p><p> 严广福顺利混进锦阳大酒店,因为掷得一手好骰子,有一回被付鸿民看中, 点他在身边伺候。他不负付鸿民所望, 接过骰盅,为他摇出了一个豹子,一个顺子,让他当晚赢了一大笔钱。从那之后,每回付鸿民去锦阳大酒店,总要招他到身边伺候。</p><p> 前文有述,付氏此人只是贪婪好色, 其实城府一般。又因身在沦陷区,缺少监管, 日渐放浪形骸。他行事随意,像这种贪腐大事竟是不怎么避人。严广福跟在他身边,只是四五回,便见他随手拿出不知从哪来的单据, 让人填报一个数字放在文件袋里带回去,大概凭此据就可以做帐核销。</p><p> 因为两地通讯不畅, 这样的细节春妮这边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样清楚。</p><p> 落在电报上的,只有这三个字:“假单据。”</p><p> 付鸿民果然是在用单据造假的方式骗取拨款报销。</p><p> 通过秦伟,春妮已经知道, 法方的退款打在一个叫华法联会的帐户上,那个帐户在战前的确真实存在, 包括华法联会这个组织也是真的。但战争开始之后,联会里的董事一个个离开海城,最后只剩下付鸿民一个人, 签字报帐的都是他,没有人守钥匙监管,他便可以随意挥霍这笔巨款。</p><p> 但既然是教育</p> ', ' ')('\n <p>拨款,教育部肯定有权限监管。就是不知道他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政府一时管不到他头上,他在胡作,还是上面有人,不怕人来查。</p><p> 而黎先生告诉春妮:“法方拨款都是固定打入某几个帐户,并不经过教育部的手。你想要也没地方讨。”</p><p> 春妮不服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您不也说,这些款项都是给我们用的。您只需告诉我去哪里申请,我跟在这里一样,走程序去申请用度,这总行了吧?”</p><p> 黎先生摇头道:“沦陷区情况特殊,那些帐户都掌握在部长手中,我也不知道。”</p><p> 这就是说,付鸿民的事,部长也可能参与其中。</p><p> “副部长,次长也不知道?”春妮刨根问底。</p><p> 黎先生继续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猜测,只有负责那一地区的次长可能知道一些。”</p><p> 唔,还有某几个直接负责的次长也有可能。</p><p> “那我们海城呢?您也不知道?”</p><p> 黎先生苦笑起来:“顾小姐,我不过是教育部一名小小的吏员,像这样的机密,哪里接触得到?”</p><p> “可这点钱实在太少了,”春妮愁眉苦脸道:“只能请黎先生您再帮帮忙,给我引个路。我们海城这么大,肯定有专员负责这些事。统共这么一点钱,我们总不能路上要</p><p> 着饭到双城吧?”</p><p> 黎先生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再帮你打听打听。”</p><p> 黎先生离开茶馆后,春妮再次去拜访了通过白云铠关系认识的那位次长,推说在其他人那里打听到的庚款教育专款,请次长帮忙牵线要钱,次长又推荐她去找部长……</p><p> 你推我,我推你,太极再打完一圈之后,这套专项款的申请流程和经手人,春妮也算是勉强搞明白了。</p><p> 整个教育部,明白付鸿民那点猫腻的,应该只有部长一人。主要是他战前地位在教育部就是二把手,次长一级的人物原先也辖制不到他。而海城原本就是华国最发达的现代城市,是华国的海疆窗口,即使现在被倭国人攻占,政府也不可能真的放弃。</p><p> 像春妮这样学校搬迁,学生投奔内地,乃至租界办补习班,炸毁的学校复课复学,都该由他们出面协调组织。然而从常先生开始,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联会,他们也没出过一个人,给过一分钱来帮他们哪怕一丁点忙。</p><p> 春妮试探着跟部长说起这些,部长和言悦色地说,海城事务太多,还有倭国人绊手绊脚,为下属的性命着想,他们没办法公开活动,免得哪天被人惦记上摘了脑袋。既然她已经知道有这个联会帮忙,他会责成下面人去海城速办此事。</p><p> 老爷们一打起官腔,她就完全明白了。</p><p> 她忙说,这点小事不敢劳动各位专员大驾,部长给她手书一张条子,她让海城那边帮她办就是了。</p><p> 想弄清楚的都清楚得差不多,春妮也该打道回府了。</p><p> 就像白云铠说的那样,其实这已经是相对最好的形势,她想要这笔钱,只需要打通部长一个人的关节,或是回去后吓唬姓付的一顿,想必便可得偿所愿。</p><p> 国际形势一日三变,她总怕今天倭国人还守在租界外头,明天他们便长驱直入,把学校给占了封了。</p><p> 尤其是法国已经躺平成瘟鸡一只,这更让她感到时不待我的紧迫。</p><p> 然而教育部刚刚批复了学校选址,地契也要办。</p><p> 再有她这几日在双城转去转来,发现此地山上长着大片优质竹林,什么毛竹、斑竹、赤竹、罗汉竹,软的硬的,脆的韧的,足有十几种。因为是山城,战前并没有得到政府的重视,人们的生活还维持着相对原始的方式,这一片竹林保留得相当好,看得春妮又动了心思。</p><p> 最后是方校长拍的电报给了她定心丸,电报上说,他选好了分校校长,此人已经上了路,让她等在双城,两边交接之后再离开。</p><p> 春妮从海城到双城,路上花去了近十天。校长知道此事耽误不得,海城也确实需要春妮这个保护神时不时在巡捕房门口晃晃。剩下那几个在他眼里都还是办事不牢的毛孩子,她要是在这时候离开,怕是他们要浪费好不容易打开的场面。估计是她刚到双城,确认好学校能够在这里开下去没多久后,校长就物色到了新人选,她接到电报时,那人离开海城已经有了两天。</p><p> 如此,春妮安心留在双城,等待新校长抵达交接之后再回海城。</p><p> 李德三这几个小伙子跟她天南海北地转过两回,其实都历练得差不多。至少到政府部门跑跑程序,没事找他们喝个茶,说个话,这点小事还是能办的。</p><p> 春妮跟着去了两日,觉得这里不需要她,又琢磨起了给玩具厂开分厂的事。</p><p> 虽说双城城区时常被倭军滋扰,炸得破破烂烂的,那些战前在海城住小洋楼的有钱人可能现在都挤住在山间一方方错落的平房里,忍着夏天的蚊蝇,秋天的山风,但论及享受,肯定也是不虚旁人。</p><p> 大不了,他们改换个名头,将凉席的价格降一些下来,肯定也不差人买。</p><p> 双城政府重视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反</p> ', ' ')('\n <p>而是他们这样中不溜的学校很容易受到忽视。因为战事,涌进双城来的难民同样很多,有些人住在天门码头滩涂上的草棚里,自然是送不起孩子读书的。</p><p> 不知是不是在学校待时间长了,现在春妮看着那些成天在码头乱窜的孩子,恨不得亲身上阵,将他们全都抓进学堂里上课。</p><p> 正好在等新校长履任的日子里,他们还得找人为学校画图纸,打地基建校舍,办校办厂两件事一起办了也不错。</p><p> 春妮给自己安排好活计,第二天打听好民政局地址,劲头头地带着得力干将李德三,找去了地方。</p><p> 岂知两个外地人找店老板打听路途之时,问得清清楚楚,民政局办事处就设在两条街以外的二层小楼上。站在码头上,春妮几个都看得见。</p><p> 偏偏等他们走过去,走了大半天都没到不说,还几次走岔路,越走越远了。</p><p> 望着天上越发毒辣的日头,春妮有些后悔,没有听从老板的建议,找个滑竿担他们上山。不然找去找来半天过去,不是平白耽误时间?</p><p> 明明这么近,他们却一直走不到,也是有原因的。双城是山城,路况原本就复杂,很多民居都是依山而建,看着是很近,但走那上上下下的阶梯,再绕过如蛛网般的小路,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p><p> 前面半个月,他们请了棒棒带路倒好说,现在单独出行,一托大,立刻就把自己绕进去了。</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