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 <p> 风风光光，他走了。</p><p> 风风光光，我也登基了。</p><p> 国号是万霖拟的，他拟了有好几个，我选了一个，泰和。</p><p> 宫里边准备我父皇丧事的同时，也在加紧赶工我的礼服，金丝银线织出来，只穿一次，等我登基的时候用——我的登基大典，就是去敬天坛上香，每任国主都是这样，没有例外。</p><p> 选一个黄道吉日，天气好，禀告上苍。</p><p> 我当皇帝这个事情，大部分虽然都是我自己原因所致，但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就是奉天旨意。昭告百姓，上天认恳这个明主。</p><p> 这一天众人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出发之前焚香沐浴，衣冠整齐，唯恐冒犯了下来巡查人间的天官。</p><p> 万幸，这一天没有出什么岔子。</p><p>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没有什么妖风，吹灭香，吹乱我的冠冕，吹跑祭台上放着的祭品——种种不吉之兆，没有发生。</p><p> 仪式完毕，我启程返宫。</p><p> 路上，我点了贺栎山跟我同行。</p><p>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恭敬极了，说他何德何能能够跟我同乘。</p><p> 本王——朕只好亲自去扶他，将他拽上了我的乘舆。</p><p> 当皇帝可能就是这里不好，多了很多虚礼，我第一回当皇帝，许多地方不周到，还得学。</p><p> 众大臣朕让散了，贺栎山坐进来，又跟我说了一些担当不起的话，似乎他诚惶诚恐极了。我先前觉得他在装，可他装多了，令我一时也分辨不清真假，遂我捉住他的手，“你今日穿的这身好看，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你。”</p><p> 我这么说，是想要让他觉得我并不疏远，去掉他疑心。</p><p> 他身体一伫，转过头来瞧我。</p><p> 自从太子死后，我身边发生了大大小小许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忙到现在，我与他许久没见。本来登阶时沉甸甸的衣冠正压得我心头烦着，遥遥在祭台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当中看见了他，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拔云见日起来。</p><p> 好像烈日当头汗流不止的时候，裹挟来的一缕清风，由不得，迎面想要去撞。</p><p> 所以我说的那句话也不算作假。</p><p> 贺栎山笑了一下，道：“皇上叫臣进来，原来是看中了臣穿的这身衣裳。”</p><p> 他这么说，不复刚才严肃。我亦不再拘着：“是你穿这身衣裳好看，换了别人，譬如万霖去穿，朕可能就注意不到了。”</p><p> 贺栎山道：“皇上能将臣跟万相比，臣应该荣幸，可臣记得万相年纪比臣大好几轮，臣这样才能够略胜一筹，臣又不知道该不该高兴。”</p><p> 我道：“七老八十，你也胜他。”</p><p> 贺栎山道：“皇上想起来臣，只注意到臣穿的什么衣服，可见臣徒有其表。臣惭愧。”</p><p> 我道：“安王是想要说朕肤浅，看不见你身上有别的优点。”</p><p> 贺栎山再诚惶诚恐地恭敬道：“臣不敢。”</p><p> 我想了想，道：“颜色好的少年郎，形形色色朕看过不少，安王跟他们有一处不同。”</p><p> 贺栎山道：“请皇上赐教。”</p><p> 我道：“不敌安王洒脱，在朕御乘之中，仍然牙尖嘴利，许多埋怨。”</p><p> 贺栎山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皇上所说，却不是臣的优点了。”</p><p> 我道：“朕喜欢，便是优点。”</p><p> 贺栎山指头动了动, 静默片刻，道：“皇上的喜欢，倒当真是奇怪。”</p><p> 我道：“安王不信？”</p><p> 贺栎山道：“皇上曾经说臣风流总被风流误, 却不知道在皇上的喜欢当中, 臣这样的能不能够上一个指甲盖的分量？”</p><p> 他这句话说得令我迷惑。</p><p> 我想了想, 觉得也许是自己初为天子, 朝中那么多的大臣我陆陆续续都召见过, 唯独没他，当皇帝之前许多的大事都将他略过, 没讲过给他，站在他的角度, 我不信他。</p><p> 或者，我轻看他。</p><p> 天底下那么多的臣, 他觉得自己在其中算不了什么。</p><p> “兄弟手足，亦不敌朕对你喜爱。”我对着他郑重道, “朕拿你当亲兄弟。”</p><p> 前面一句我说出来, 他眼神动了一下，后面一句我说完，又沉寂下去。</p><p> 贺栎山笑道：“臣怎么能够跟康王等人比，皇上说笑。”</p><p> 他脸上带笑, 眼中却没笑。</p><p> 我再道：“你觉得朕在敷衍你？”</p><p> 贺栎山道：“臣怎么敢。皇上一言九鼎, 只是臣惶恐，不习惯罢。”</p><p> 他说得平常，也听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权当他说的是真。</p><p> “朕知道你爱花，御花园中你有什么喜欢的，朕叫人挪给你, 朕跟你一起去挑。”我想起来正经事，撩开罩了两层的车帘，冲着外面的太监道，“朕与安王一同去御花园，途中不用停。”</p><p> 太监一个接一个，将朕的话传出去。</p><p>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颜色，道：“皇上说要给，却不问问臣敢不敢收。”</p> ', ' ')('\n <p> “天雪玉兰你都敢收，朕的东西你有什么不敢收的。”</p><p> 到了御花园，我陪着贺栎山一起从东逛到西。</p><p> 夕阳将下，万紫千红风起刹那，摇摇摆摆浩瀚一片花海，皇宫之中奇花异草许多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贺栎山却能够说得头头是道。</p><p> 我说他喜欢，都拿去。</p><p> 他说他家里地方小，摆放不下。</p><p> 我于是说给他赏赐一座更大的宅子，旁边一个太监提醒我，说他安王府已经是城中最大的几座宅子之一。</p><p> 贺栎山道：“皇上只管赏，不管臣有没有功夫照看得过来。”</p><p> 我想起来我父皇赏景杉兰花的事，遂道：“安王且养，养死了，朕恕你无罪。”</p><p> 贺栎山便笑起来。</p><p> 此时他的笑，我觉得真心。</p><p> “许多花臣虽然喜欢，但是只是在外面的景色中，臣觉得好看。有的东西适合放在身边，有的东西，就适合远远的看，在皇上的御花园中，好过在臣的陋舍，埋没了去。”</p><p> 他指着一株粉白的花，花朵不敌半个掌心大小，嵌在土种，两边有白玉雕刻的几座形态不一的娇憨小狮，更衬得那花娇柔，“譬如这株百里寻香，没有这些白玉作衬，就显露不出白的细腻，透出的浅粉，与寻常花不一样。”</p><p> 我道：“安王喜欢，朕把白玉狮子也赏给你。”</p><p> 他抬起头讶然看我。</p><p> 我道：“怀深风流潇洒，金银白玉最配你气度，只送花，确实不妥。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跟朕说，朕在宫里边给你找好的，赏给你。”</p><p> 同样的东西，宫里送的往往最好，外面找不到。</p><p> 贺栎山沉默片刻，笑道：“皇上眼中，臣是个俗人，只爱金银这些俗物。”</p><p>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说许多话，我都得品一品才敢接。</p><p> 我想了想，道：“不是怀深是俗人，是朕只有这些俗物，拿得出手。”</p><p> 万千花树之中，他站在小池塘边，手从树伸在外边的一缕纤枝上滑下，一朵花瓣惊扰着落在他的肩头，他侧首，直直将我望着。</p><p> 朕再走近一点，替他拂去肩上落花，“朕只能赏安王这些，安王嫌弃，朕也没有法子。”</p><p> 他神色微动，眼中许多情愫，我一时也看不懂——</p><p> 也许只是这时候风大，夕阳余晖，折出来花叶在他眼中的光影。</p><p> 小池塘在风中波光粼粼地漾着，他没讲话，细密的光斑从树上荡下来，落在他的眉目之间，突然令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国子监那一堵墙的墙角，大树下我跟他一起罚站。</p><p> 岁月不饶人，当年的许多人，还没见着老，就已经埋进土了。</p><p> 自我出征到现在，身边的人，你杀我我杀你，正当时的时候不觉得，回过头来看，才觉得剑影刀光，是我侥幸。</p><p> 令我如今觉得，身边许多人珍贵。</p><p> “朕给你的这些，你若觉得不喜欢，你告诉朕你喜欢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你开口，朕都去给你找，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算朕欠给你。”</p><p> 贺栎山转过身，目光朝着池塘，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p><p> “恰恰臣想要的，皇上不愿意给。”</p><p> “是什么？”我再向前两步，脱口就问。</p><p> 贺栎山将头转过来，“臣想要皇上一颗真心。”</p><p> 他话说完，旁边老太监弯腿抖了两下，抬起头来瞧他，又跟被火灼到一样，飞快将头低了下去，顺带后退两步。</p><p> 他这是句冒犯话，听在旁人耳朵里，是指摘我弄虚作假。</p><p> 无论我所做是真是假，他不该说。</p><p> 君臣有别，所以冒犯。</p><p> 我不由眉头一皱，道：“朕对你从来真心。”</p><p> 贺栎山看我良久，最后方涩道：“皇上登基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外面的人传在臣耳朵里的，臣半个字都没有从皇上口中听到。”</p><p> 果然，他在意这件事。</p><p> 我将身边的太监宫女都遣走，思虑良久，许多话在心头浮上去落下来，才艰难道，“许多事情，难讲清楚明白。一切并不是怀深以为的那样。”</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