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那秦姓都护瞟了云昭一眼，继续说道：“……自古开采青金，总是要死人的，这也实在是没办法，那死亡比例数量是吧，下官也是从来不敢瞒报的，都有如实上奏。”<br />
“反正那量就摆在那儿是吧，挖多少青金，死多少人，明明白白都写在折子上。”<br />
“那上面交待要用多少青金，下官总不能抗旨吧？再说了，陛下建通天塔奉的也是太上神喻，这不，太上尊者都显灵了，这还不足以证明咱们陛下是千古圣君？大将军王、殿下，你们可要琢磨琢磨，为了区区几个平民，当真要与陛下三千年宏图伟业作对？孰轻孰重，还需要下官分说？”<br />
“您二位也别怪下官说话不好听，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br />
“您若是真见不得，那得回去与陛下说，神仙打架打出个章程来，我们底下虾兵蟹将的，也照章办事便是了。”<br />
这话说得就很阴险。<br />
谁与皇帝神仙打架？造反呢？<br />
见云满霜快要拔刀砍人了，晏南天叹口气，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站出来与凉川诸人打交道。<br />
“诸位的为难处，我都明白……”<br />
他边说，边把人往外送。<br />
“殿下明白就好啊，这个官儿，我还真不想当了，真的是累啊！”<br />
“秦都护辛苦。”<br />
他举止温润斯文，三言两语便将这些人打发走。<br />
送走了人，晏南天返回大堂，拿起凉川官府送来的文书翻了一遍，低低叹口气。<br />
“将军，”他抬眸道，“青金之祸，源头实在不在凉川。”<br />
云满霜眸色沉沉，盯着他。<br />
晏南天轻摇了下头：“上回我与将军说得十分明白了，您知道父皇的决心，未来几年，他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建通天塔的，谁挡谁死。”<br />
那日云满霜与皇帝见面，亲手摸过晏七的脉，心下也如明镜似的。<br />
哪个皇帝不想万寿无疆？<br />
他寿元所剩无多，所有的希望便都押注在通天塔之上。<br />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点化皇帝登仙，救他性命，授他长生。<br />
这当口，谁挡通天塔修建，谁就是皇帝最大的仇敌。<br />
一个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皇帝，能在整个王朝掀起多大的风浪，自不必说。<br />
正是因为看得明白，云满霜才没对凉川官员拔刀。<br />
“我想，”晏南天淡笑道，“赵宗元先生，必定是看得透彻明白，这才不惜以命相邀，等到了将军。”<br />
云满霜缓缓抬眸，眸中射出精光。<br />
云昭敲了敲桌：“意思便是问题全都出在皇帝身上，想要解决，除非造反。”<br />
晏南天被她直白的大实话噎了下。<br />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是这种话，谁也不会这么公然地讲。<br />
云昭望向他：“造反，那岂不是要先把你干掉才行。”<br />
晏南天：“……”<br />
云满霜：“……”<br />
沉默片刻，晏南天艰难开口：“也不尽然。容我说几句万死的诛心话吧。”<br />
云满霜垂下眼皮，沉沉一叹。<br />
有些事情，他自己是经历过的。<br />
“云昭我问你。”晏南天抬眸望进云昭眼底，“这世上，谁是最不希望通天塔建成的人？”<br />
云昭：“？”<br />
这还用问，当然是她家太上。<br />
他不仅不希望通天塔修成，还要亲手推了它。<br />
晏南天不等她说话，继续问道：“这世上，谁又是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br />
这话有点绕，对云昭这种直心眼的人很不友好。<br />
她不愿意露怯，便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下暗暗琢磨。<br />
身侧飘来一声轻笑。<br />
她微微侧眸，见鬼神俯身扶在她的椅子扶手上，把他那张能杀人的脸探到她旁边。<br />
他身材高挑，骨架也大，这么俯压下来，就好像连椅子带人把她抱在怀里似的。<br />
他微虚着幽黑的眸，漫不经心对她说：“皇帝长生不老，太子永远是太子。”<br />
旁人要避他的“太上”讳，于是不称太子，称储君——他自己就不需要避讳。<br />
云昭恍然，挑眉睨向晏南天：“皇帝不死，你永远是太子，你就是那个最不希望通天塔修成的人。”<br />
晏南天颔首：“这话想都不能想。说出来，我便已是个死人了。”<br />
鬼神在云昭耳畔轻嗤一声。<br />
云昭一点就透，轻飘飘点点头，对晏南天说道：“所以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也是你。”<br />
“是啊。”晏南天坦言，“但凡我表现出一点点耽误修塔的意图，必定会被父皇除掉，绝无转圜余地。因为皇帝要在自己任上成仙，长生不老，统治千秋万代。他若失败，最大的得益者便是我。这是刻在皇室血脉里的诅咒，世世代代，父与子皆是天生注定的仇敌，永无终结。”<br />
云满霜目光深沉。<br />
他曾经历过的。<br />
晏七当年斗败所有兄弟，踏向那座沾满鲜血的宝座时，身前最后一个敌人，正是当初的老皇帝。<br />
那是滔天的权力，也是无解的魔咒。<br />
晏南天忽地冲着云昭笑。<br />
“所以你明白了？”他道，“你放走遇风云，我是真不怪你的。你怎么会以为我在生气？我高兴都来不及，那是我想做却绝不能做的事啊。”<br />
云昭哇地叹息出声：“晏南天你真是……啧。”<br />
这些话，他从未与她说过。<br />
此刻回想，在那场惊天暴雨之下，他紧紧盯住她，目光当真是兴奋狂喜。<br />
“所以我们不是敌人。”晏南天转向云满霜，“至少此刻，绝不是。我与将军和赵先生不一样，你们心中装的是黎民百姓，而我只是想要通天塔建不成，或者说，父皇在时，我想要通天塔建不成。”<br />
云满霜目光不动。<br />
晏南天笑道：“将军很清楚，共同的目标和利益，必定能够组建最坚实的同盟。而眼下，我们目标一致，不妨同行一程。”<br />
云昭心道：这个人，是真的很懂得如何打动人心。<br />
“我还年轻，”晏南天又道，“还未真正享受过人生，我对长生不老成仙成神没那么迫切。我若上位，必定顺应民心，停止修塔。将军不必急于回复我，此刻也没到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说罢——这凉川，可不止是催征青金一桩事啊。”<br />
云满霜缓缓颔首：“不错。”<br />
京中来的两拨人都是高手，就这么悄无声息被“鬼”杀了。<br />
谁知道这一行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凉川去？<br />
此刻想什么谋朝篡位的事，那都为时过早。<br />
“都有什么情报？”云昭问。<br />
晏南天笑着从身旁的案牍上取过一卷案宗：“都在这里了。”<br />
云昭抱过关于青金矿的记录翻看。<br />
她从前不曾关心过这些，此刻方知，修建通天塔不仅是龙鲸在血泪悲歌，还有人。<br />
开采青金，是要拿人命换的。<br />
青金本如流沙，只有吞噬足够的人命，才会凝化为可以开采的矿石。<br />
王朝不能明面上逼人去送死，便只有通过种种手段，让百姓“自愿”。<br />
牺牲一人，全家衣食无忧。<br />
“什么鬼东西！”云昭只觉手中的册子越来越沉，竟像是饱蘸了人血一般。<br />
她将它掷回案牍。<br />
侧眸瞥一眼鬼神，他接到她的目光，冲她偏头一笑：“怎么样，我就说要推了它。”<br />
云昭愉快点头：“嗯！”<br />
晏南天敏锐投过一眼。<br />
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她身上持续数日的幽微烦恼与思念，尽数消失了。<br />
就好像……有心上人陪在身边，喜乐而满足。<br />
他已不敢奢望是因为自己，哪怕方才与她交心。<br />
扔掉青金案，云昭草草把恶鬼抓人的信报翻了一遍，拍拍手，起身道：“我去探访。”<br />
“好。”晏南天也起身，“我走一趟青湖。”<br />
青湖边上便是青金的开采地，那个吞噬人命的地方。<br />
而那些被“鬼”抓走的人，全都诡异地出现在了青湖底，像冰雕一样站得整整齐齐。<br />
这其中，就包括云满霜派来的胡肆以及皇帝派来的盯梢高手，还有此前两批京都来人。<br />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想要悄无声息把他们全部杀死……至少凉川这些脑满肠肥的官员不像能做到。<br />
*<br />
云昭行走在凉川主城的街道上。<br />
鬼神与她同行。<br />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但是遇到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精力过剩。<br />
他才是一刻也停不下来。<br />
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摆弄一下。<br />
就连头顶上那些挡风的灰布大帆篷他都要跳上去蹲一蹲。</p>
“反正那量就摆在那儿是吧，挖多少青金，死多少人，明明白白都写在折子上。”<br />
“那上面交待要用多少青金，下官总不能抗旨吧？再说了，陛下建通天塔奉的也是太上神喻，这不，太上尊者都显灵了，这还不足以证明咱们陛下是千古圣君？大将军王、殿下，你们可要琢磨琢磨，为了区区几个平民，当真要与陛下三千年宏图伟业作对？孰轻孰重，还需要下官分说？”<br />
“您二位也别怪下官说话不好听，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br />
“您若是真见不得，那得回去与陛下说，神仙打架打出个章程来，我们底下虾兵蟹将的，也照章办事便是了。”<br />
这话说得就很阴险。<br />
谁与皇帝神仙打架？造反呢？<br />
见云满霜快要拔刀砍人了，晏南天叹口气，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站出来与凉川诸人打交道。<br />
“诸位的为难处，我都明白……”<br />
他边说，边把人往外送。<br />
“殿下明白就好啊，这个官儿，我还真不想当了，真的是累啊！”<br />
“秦都护辛苦。”<br />
他举止温润斯文，三言两语便将这些人打发走。<br />
送走了人，晏南天返回大堂，拿起凉川官府送来的文书翻了一遍，低低叹口气。<br />
“将军，”他抬眸道，“青金之祸，源头实在不在凉川。”<br />
云满霜眸色沉沉，盯着他。<br />
晏南天轻摇了下头：“上回我与将军说得十分明白了，您知道父皇的决心，未来几年，他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建通天塔的，谁挡谁死。”<br />
那日云满霜与皇帝见面，亲手摸过晏七的脉，心下也如明镜似的。<br />
哪个皇帝不想万寿无疆？<br />
他寿元所剩无多，所有的希望便都押注在通天塔之上。<br />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点化皇帝登仙，救他性命，授他长生。<br />
这当口，谁挡通天塔修建，谁就是皇帝最大的仇敌。<br />
一个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皇帝，能在整个王朝掀起多大的风浪，自不必说。<br />
正是因为看得明白，云满霜才没对凉川官员拔刀。<br />
“我想，”晏南天淡笑道，“赵宗元先生，必定是看得透彻明白，这才不惜以命相邀，等到了将军。”<br />
云满霜缓缓抬眸，眸中射出精光。<br />
云昭敲了敲桌：“意思便是问题全都出在皇帝身上，想要解决，除非造反。”<br />
晏南天被她直白的大实话噎了下。<br />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是这种话，谁也不会这么公然地讲。<br />
云昭望向他：“造反，那岂不是要先把你干掉才行。”<br />
晏南天：“……”<br />
云满霜：“……”<br />
沉默片刻，晏南天艰难开口：“也不尽然。容我说几句万死的诛心话吧。”<br />
云满霜垂下眼皮，沉沉一叹。<br />
有些事情，他自己是经历过的。<br />
“云昭我问你。”晏南天抬眸望进云昭眼底，“这世上，谁是最不希望通天塔建成的人？”<br />
云昭：“？”<br />
这还用问，当然是她家太上。<br />
他不仅不希望通天塔修成，还要亲手推了它。<br />
晏南天不等她说话，继续问道：“这世上，谁又是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br />
这话有点绕，对云昭这种直心眼的人很不友好。<br />
她不愿意露怯，便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下暗暗琢磨。<br />
身侧飘来一声轻笑。<br />
她微微侧眸，见鬼神俯身扶在她的椅子扶手上，把他那张能杀人的脸探到她旁边。<br />
他身材高挑，骨架也大，这么俯压下来，就好像连椅子带人把她抱在怀里似的。<br />
他微虚着幽黑的眸，漫不经心对她说：“皇帝长生不老，太子永远是太子。”<br />
旁人要避他的“太上”讳，于是不称太子，称储君——他自己就不需要避讳。<br />
云昭恍然，挑眉睨向晏南天：“皇帝不死，你永远是太子，你就是那个最不希望通天塔修成的人。”<br />
晏南天颔首：“这话想都不能想。说出来，我便已是个死人了。”<br />
鬼神在云昭耳畔轻嗤一声。<br />
云昭一点就透，轻飘飘点点头，对晏南天说道：“所以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也是你。”<br />
“是啊。”晏南天坦言，“但凡我表现出一点点耽误修塔的意图，必定会被父皇除掉，绝无转圜余地。因为皇帝要在自己任上成仙，长生不老，统治千秋万代。他若失败，最大的得益者便是我。这是刻在皇室血脉里的诅咒，世世代代，父与子皆是天生注定的仇敌，永无终结。”<br />
云满霜目光深沉。<br />
他曾经历过的。<br />
晏七当年斗败所有兄弟，踏向那座沾满鲜血的宝座时，身前最后一个敌人，正是当初的老皇帝。<br />
那是滔天的权力，也是无解的魔咒。<br />
晏南天忽地冲着云昭笑。<br />
“所以你明白了？”他道，“你放走遇风云，我是真不怪你的。你怎么会以为我在生气？我高兴都来不及，那是我想做却绝不能做的事啊。”<br />
云昭哇地叹息出声：“晏南天你真是……啧。”<br />
这些话，他从未与她说过。<br />
此刻回想，在那场惊天暴雨之下，他紧紧盯住她，目光当真是兴奋狂喜。<br />
“所以我们不是敌人。”晏南天转向云满霜，“至少此刻，绝不是。我与将军和赵先生不一样，你们心中装的是黎民百姓，而我只是想要通天塔建不成，或者说，父皇在时，我想要通天塔建不成。”<br />
云满霜目光不动。<br />
晏南天笑道：“将军很清楚，共同的目标和利益，必定能够组建最坚实的同盟。而眼下，我们目标一致，不妨同行一程。”<br />
云昭心道：这个人，是真的很懂得如何打动人心。<br />
“我还年轻，”晏南天又道，“还未真正享受过人生，我对长生不老成仙成神没那么迫切。我若上位，必定顺应民心，停止修塔。将军不必急于回复我，此刻也没到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说罢——这凉川，可不止是催征青金一桩事啊。”<br />
云满霜缓缓颔首：“不错。”<br />
京中来的两拨人都是高手，就这么悄无声息被“鬼”杀了。<br />
谁知道这一行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凉川去？<br />
此刻想什么谋朝篡位的事，那都为时过早。<br />
“都有什么情报？”云昭问。<br />
晏南天笑着从身旁的案牍上取过一卷案宗：“都在这里了。”<br />
云昭抱过关于青金矿的记录翻看。<br />
她从前不曾关心过这些，此刻方知，修建通天塔不仅是龙鲸在血泪悲歌，还有人。<br />
开采青金，是要拿人命换的。<br />
青金本如流沙，只有吞噬足够的人命，才会凝化为可以开采的矿石。<br />
王朝不能明面上逼人去送死，便只有通过种种手段，让百姓“自愿”。<br />
牺牲一人，全家衣食无忧。<br />
“什么鬼东西！”云昭只觉手中的册子越来越沉，竟像是饱蘸了人血一般。<br />
她将它掷回案牍。<br />
侧眸瞥一眼鬼神，他接到她的目光，冲她偏头一笑：“怎么样，我就说要推了它。”<br />
云昭愉快点头：“嗯！”<br />
晏南天敏锐投过一眼。<br />
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她身上持续数日的幽微烦恼与思念，尽数消失了。<br />
就好像……有心上人陪在身边，喜乐而满足。<br />
他已不敢奢望是因为自己，哪怕方才与她交心。<br />
扔掉青金案，云昭草草把恶鬼抓人的信报翻了一遍，拍拍手，起身道：“我去探访。”<br />
“好。”晏南天也起身，“我走一趟青湖。”<br />
青湖边上便是青金的开采地，那个吞噬人命的地方。<br />
而那些被“鬼”抓走的人，全都诡异地出现在了青湖底，像冰雕一样站得整整齐齐。<br />
这其中，就包括云满霜派来的胡肆以及皇帝派来的盯梢高手，还有此前两批京都来人。<br />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想要悄无声息把他们全部杀死……至少凉川这些脑满肠肥的官员不像能做到。<br />
*<br />
云昭行走在凉川主城的街道上。<br />
鬼神与她同行。<br />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但是遇到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精力过剩。<br />
他才是一刻也停不下来。<br />
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摆弄一下。<br />
就连头顶上那些挡风的灰布大帆篷他都要跳上去蹲一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