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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里有个猜测,但是太过于无稽,不免犹豫起来。
    元娘咬住唇,低垂着眼皮思忖,神色怔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我也不能断定是谁。”
    她私下里接触的也就是魏观,其他几人阿奶也都是知道的,但是魏观应该没有如此大的权力。他也不过是与魏相公府上沾亲,如何能得到出城的令牌,还遣了位都虞候来照看。
    若非高门显贵,断然做不到。
    王婆婆定定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目光锐利,见她彷徨迷惑的神情不似作假,转而叹了口气。王婆婆自然不会疑心孙女做了不好的事,可家里能与年轻男子有所交集,又并非犀郎的友人,那便只剩下元娘了。
    她不怕元娘与外人相交,甚至施加些许手段也可,只要不损伤清誉。但她怕元娘稀里糊涂,着了人家的道,或是被人骗了扔不自知。又或是牵扯上不该招惹的人,汴京为天子脚下,一块砖砸下去,不知能砸死多少王公贵戚。
    这倒也罢了,主要是如今汴京风云变幻,权力浮动,一个不慎,万一被牵扯了,祸临己身,那就不妙了。
    在这般形势下,自己本该严词教导元娘,但触及她苍白怔然的娇嫩面容,王婆婆蓦然想到,元娘也才不过十六七的年岁。
    汴京城里贵胄人家养女儿都嫁得晚,便是自己这个年岁的时候,操心的也是明日该做什么菜讨好继母,能获继母应允,可以出门做客。闺中好友家移了一棵樱桃树,说是结的果子特别甜,她想趁着做客的时候去尝尝。
    哪里要去管朝中谁得势,去操心外头的风雨呢?
    斥责告诫的话到了嗓子眼,归于一道轻叹,王婆婆眸色深深,摸了摸元娘的头,是长辈的怜惜爱重。不大用力,却叫人感觉心里沉沉的,酸酸的。
    “阿奶……”元娘神色更惶然了些,眼里似含晶莹泪珠,她担忧自己做错了什么。
    王婆婆哪能看不出来,“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是我急了些。”
    她心思深沉,转瞬的功夫,脸上的厉色顿消,甚至开始安慰道:“不论是谁,终归是帮了咱们家。那位都虞候令军巡铺的人近些时日要多来此处巡逻,照拂咱们家,能得上面的人严令,想来他们也会尽心些,算是桩好事。”
    只是世上没有白得的吃食,不知道来处,始终叫人心里不安。
    但这话王婆婆便不准备和元娘说了。
    王婆婆爱怜地摸了摸元娘莹白的脸颊,“去睡吧,吓了一晚上,近来不安宁,夜里叫万贯在你床下打铺盖,守着你睡。”
    元娘点点头,她被王婆婆推着上楼,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回头,木楼梯走动时咯吱响着,墙上开了个狭小的窗户,支着几根木棍,已经很耀眼的日光照进来,把本来就白皙的元娘照得剔透,如融入洁白画卷,美得朦胧。
    她表情犹豫,王婆婆手向上摆,面带安稳笑容,“去吧,等什么呢?”
    陈元娘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向上走,直至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木楼梯间,王婆婆脸上的笑也彻底消散。
    王婆婆的表情木然,眼角眉梢似有戾气,最先前她对元娘态度严苛,未尝不是迁怒。她只是忽而想到了一些关窍,有关独子被陷害,郁郁而死,霸州贪墨案真正的元凶。韩修正背后的那个人,时至今时今日,她才把一切理顺。
    倘若幕后真凶真是他,她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天意了。
    *
    此后几日,汴京各家各户都紧闭门户,显然是提心吊胆。
    这期间,传出来的消息,不是谁殿前触怒岳王,全家上下百来口都被人拘了去,连襁褓的婴孩都没放过,就是哪家从前威风赫赫的大官自裁了,就连汴京文官里首屈一指的魏相公都因为称病而被罢职。
    一时间,风声鹤唳。
    但还有一些往昔不冒头的人忽然被擢升,才叫人惊觉,他们原来早就是岳王的人,竟然藏得如此之深。总的来说,还是人人自危。
    就连樊楼的生意都受到影响,往日里去的可都是些达官贵人。也就是些讨生活的市井摊贩,还是走街窜巷,但要价比平日都贵了些。
    陈元娘一早起来,还没下楼呢,就听见廖娘子在同菜贩子吵架。这时节的笋好吃,一年四季都有竹笋,但就是春笋、冬笋最佳。冬笋深埋地底,口感更嫩,也更为鲜美,春笋口感脆爽,但讲究时候,差个一两天,口感就柴老了。
    廖娘子是汴京人士,但却跟着夫婿在南边生活了许多年,最爱吃的就是笋的那口鲜美。
    眼下汴京乱,外头还有胡人,官家御驾亲征也不知道打到哪了,往年码头船运不歇,如今少得一眼能瞧清有几条船,外地的蔬食果子一下少了,许多东西是买也买不到。
    廖娘子等了许多日都没见有人卖笋,好不容易今日挑担卖菜的小贩来了,还有带着新鲜泥土的冬笋,胖胖矮矮,笋衣黄嫩嫩。她当即就想买,哪成想那小贩张口就是一两十文,虽说是打南边运来的,以往一斤顶天了三十几文,这不是坐地起价是什么?
    若是从前,廖娘子眼睛不眨一下就把所有的笋包圆,说不定随手给的赏钱比菜钱都多,但今时不同往日,就剩那么点体己钱,世道又乱,谁知道会有什么事,但凡花出去一文,她都心疼不已。
    于是,她不由得张口抱怨,“莫不是镶了金?一把笋也敢卖得这般贵,好生黑心!”
    小贩也生气,插着腰与她理论,“娘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如今各地的船都不敢来汴京,船上的菜卖得贵,我自是跟着起家,哪能怪到我头上。这点还是我抢出来的,若娘子不稀罕脸面,也可跟我们这些做粗活的一道去抢些菜卖,也能整个三五文钱。”
    这一通排揎,可是叫廖娘子赤红了脸,恼怒不已。
    偏又驳不过人家,只好自个儿生气。
    但到底还是馋那口,馋得揪心挠肝,廖娘子脸上表情忿忿,手却不情愿地扯开荷包,开始数铜钱。
    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话,买上一两根笋就成,但家里人这么多,自然要多买一些,本来王婆婆就不收租子钱,犀郎又在学业上关照令耀。
    廖娘子一咬牙,索性多挑了几根,足足买了两三斤。
    小贩收钱的时候,廖娘子将铜钱攥在手里,足足攥了好久,才舍得放到人家手上。小贩一枚枚数起来,廖娘子还在抱怨,说自己可是好人,怎么可能为了几文钱昧良心。
    小贩一枚枚数清楚了,把铜钱往钱袋里一放,一系,摸着鼓囊囊的钱袋,脸上的神情骤然转为轻快,削瘦的脸颊愣是笑出圆肉来,奉承道:“自然自然,娘子定是厚道人。”
    做买卖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消有钱赚,什么都是好说的。
    小贩正准备捞起扁担,重新担着菜走人,正巧迎面走来一个微驼背的中年男人,他遂停了动作,吆喝招呼,“新鲜的菜,菘菜、萝匐、水嫩的葱,官人可要看看?一水的鲜嫩,还有打南边运来的笋儿呢!”
    不知道是不是小贩的吆喝让中年男人动心,他竟然真的停在了菜篮前面。
    就当小贩心下一喜,觉得自己又有生意,准备张嘴说道的时候,却见那中年男人把头上的斗笠取下,泪水糊面,涕泗横流,长满青碴的脸激动得双颊颤抖,“娘子!”
    廖娘子原本拎着草绳绑住的冬笋,正准备回去呢,见了中年男人的脸,整个人如被定住,直到他高声喊了娘子,她才手一抖,笋儿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擦了擦眼,生怕自己错认,耳边净是嗡嗡声。
    “你、你回来了?”
    中年男人握住了廖娘子的手,边激动地哭,边应她,面容消瘦,眼睛惶恐,还带着点后怕,但边哭边笑,更多是看见亲人才有劫后余生的真实感,满脸的庆幸。
    “是我,是我,我回来了,到了汴京打听许久,才知道你们遭了这么多事。”
    廖娘子猛然如疯了一般,捶打着中年男人的胸膛,最后打得累了,抱住他嚎啕大哭,“你活着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信。”
    旁边的小贩撇撇嘴,看来是做不成这桩买卖了。
    他担起两筐菜,踩着石砖,扁担一走一抖,慢慢吆喝着往下一户人家去。但他风吹日晒而黝黑显老的脸上不自觉浮起些笑,眼角细纹隐现。
    还是有运道啊。他在心里感叹。
    这年月,都城里都闹哄哄的,能重逢都算好运,想当时官家御驾亲征,汴京多少人家的孩子都跟着出征,如今这样一闹,也不知道有几个能回来团圆。想他堂四姑婆的孙儿就跟着去了,关系是隔得远,好歹也是亲戚,听闻如今连个口信都没收到过呢!
    而被担菜小贩夸有运道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廖娘子的夫君孙大官人,实际上经过官吏的一番磋磨,以及趁乱逃出后的颠沛流离,人从笑呵呵如弥勒佛般的白胖子,变得黝黑凹瘦,形容潦草。
    任谁看都看不出他曾经的富贵,是南边首屈一指的豪富,只会以为是不知道哪逃难来的流民。
    两人刚止住哭,眼下是多事之秋,廖娘子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见没什么人冒头,这才重新聚神和丈夫说话。
    “你出了事,我那天杀的哥嫂非但不帮衬,还做局骗走了宅院钱财,如今,我身上只剩下些贴身的家私。当初幸而有陈家人收留我,我们六郎也是她家的孙儿带着上进读书,这才侥幸考中了举人。”
    孙大官人连连点头,他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将事情来龙去脉打听得差不多了,但听到妻子亲口所言,仍旧止不住感慨,“她们是大恩人呐!”
    廖娘子对失而复得的丈夫是又庆幸欢喜,又忍不住没好气,但比起这个,别在外头晃太久惹人眼才是最要紧的。但她也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进去,自己是寄居,陈家又都是孀妇女眷,贸贸然带进去,就太冒犯且不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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