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积食，她会去济景堂外到家中的一条宽道散步消食，晚上姜憬与兰瑶偶尔会过来，每回一来便变着花样给她带糕点吃。<br />
就这般日日吃了睡睡了吃，某一日她盯着铜镜瞧了又瞧，掐起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好像圆润了一些，担心身段胖了穿不起好看的衣裳，于是刻意克制馋瘾。<br />
可姜憬与兰瑶晚上来时又给她带了一大包她最爱啃的盐渍蚕豆，兰芙哪里还记得要克制馋虫，伸手抓了一把便兀自埋头啃得咯吱作响。<br />
“我都觉得我这胎是个男孩，这般会闹腾，上个月夜里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吃完了一包蚕豆，她摸着高隆的小腹，嘴里幽嗔道。<br />
话音刚落，腹部突然痉挛抽动，微弱的痛感继而蔓延，且持续不退，兰芙倒吸一口凉气，油生不妙，意识到月份已经足了，眉头一拧，慌张惊呼:“我、我不会是要生了罢？”<br />
总盼望着早点把孩子生下来，能少受点折腾，可到了真正要生时，心底缭绕着深深的恐惧。<br />
常听人说妇人生孩子犹如鬼门关走一趟，她怕是忍不了这等痛楚，紧紧抓着衣角喘气低呼。<br />
姜憬找了稳婆来时，兰芙已躺在床榻上，疼得嘴唇清白，额头的汗珠如雨点子般落下，掌心被自己掐出几道红痕，不住放声嘶喊。<br />
兰瑶拿干帕子为她擦汗，听得胆战心惊，吓出了哭腔。<br />
兰芙身子弱，使不上力气，自然要比旁人生产多遭些罪，已湿透的发丝糊在面颊上，唇色惨白如纸，颈窝被汗水浸透，淋漓一片，喘气声一声比一声弱，稳婆一瞧，忙道是不好，已出了许多血，孩子还不见头。<br />
“我不会要死了罢……”兰芙极力呛出一句连贯的话语，眼前的一切如白影虚无渺茫，剧痛生生撕扯着浑身，似乎不抽干她的血肉不肯罢休。<br />
那个死混蛋倒是快活安逸，留她一个人受这等罪。<br />
“你别瞎说。”姜憬唇瓣轻喃，被她一句话灌了满心冰凉彻骨。<br />
她与兰芙自小一同长大，二人情同姐妹，兰芙有爹娘疼爱，性子坚韧要强，何曾受过这等苦。她死死握紧她的手，热泪纷涌垂落，只盼她能平安度过这一遭。<br />
“快，快去找大夫来施针，尚且还能救！”稳婆接生多年，经验丰富，一直见不到胎儿的头便知是胎位不正，再这样拖下去怕是凶多吉少，需得在穴位施针方可令胎儿顺位，恢复正常生产。<br />
兰瑶脚下踉跄摇晃，疾步跑出门:“我去，我去！”<br />
刻不容缓之际，自然是去最近的济景堂找大夫，彼时高晏正在写方子，见兰瑶风风火火闯进来，先是搁下笔一惊，听闻是兰芙生产不顺急需施针时，面色大变，提了药箱便随她赶去。<br />
兰芙被喂了一碗米粥，虚软无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一丝力气，可腹下粉身碎骨般的震痛又令她想痛呼出声。<br />
“娘子，你千万<br />
且忍忍，省着点力气。”<br />
兰芙一听，只能咬牙强忍，姜憬的手腕被她掐得泛起红皱。<br />
高晏医术高明，为许多生产时胎位不正的妇人扎过针，当进来时看见兰芙这副虚弱之样，密密麻麻的涩意袭来心头，知道耽误不得，即刻取出针包为她施针。<br />
兰芙吃了些东西下肚，此刻人还算清醒，亲眼见一根长针欲刺进她皮肉，手臂一抖，竟还下意识恳求:“轻点轻点……”<br />
“别说话。”高晏一贯温和的面容此刻冷峻肃然，淡唇抿成一条线。<br />
施完针后，他悄然退了出去，并未回医馆，而是在门外踱步等候。穴位通畅，郁气消散，按理来说胎位已顺，可她本就身子弱，怕是得多受许多罪，惟愿她平安无恙。<br />
几针下去，兰芙瞬然觉得堵在心间的紊乱气息通散顺畅，缓过几口气来，耳边又隐约传来稳婆叫她使劲的声音。她一手攥着姜憬的手，一手捏紧拳心，掌心湿濡滑腻，全是沁出的热汗。<br />
整整五个时辰，从初日高照到天边已泛起红霞，随着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响起，兰芙如释重负，迷迷糊糊中只听见稳婆说是个男孩。<br />
如今还看不清样貌，只见眼前的婴孩通身绯红，身子还不及她半截手臂长，浑身皮肉皱巴巴的，实在不算好看，眼睛也还睁不开，只知张口嚎啕哭啼。<br />
她疲乏至极，浅浅看了一眼，便累的昏睡过去。<br />
墨时，是她早早便拟好的几个名字中最为满意的一个。<br />
这日，她坐在床沿，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容，那细嫩的皮肤深红褪散一半，还泛着淡淡红粉，双眼紧眯成一条细密的缝，小小的身子裹在被褥中，像一团球。<br />
被窝中的小人呼吸绵柔，哭得时候闹得人抓心挠肝，不哭的时候倒是乖巧安静。<br />
她只觉深深的新奇，伸出指尖极轻地点了点眼前只有她食指大的鼻子，如坠上一片轻盈的羽毛，笑着与他打商量:“你跟我姓，就叫兰墨时好不好？”<br />
第043章 像极他<br />
大雨瓢泼, 淅沥不绝，眼前如覆浓墨，窥不见一丝光影。<br />
兰芙身处无边黑暗, 鞋袜裙摆淌满泥水, 只知一路向前跑。<br />
后方似有悚然可怖之物逼近, 她不敢松懈顿足, 在暗无天日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狂奔。<br />
脚底踩空, 摔入泥潭，不疼, 可惧怕愈发如虫蚁般悄然攀上她心头, 寸寸吞噬她的骨肉。<br />
“阿芙, 你想跑到哪里去？”<br />
阴沉之声化为一张巨网，从四面朝她笼罩倾落。<br />
她再想爬起, 却被他牢牢缚住双手，眼前忽而是昏昏漾漾的光影，忽而又晃过他冷戾阴翳的脸。<br />
他捧着一只木盒，慢悠悠在她面前打开，木盒中血泊如河, 赫然盛放着一只筋骨寸断且血肉模糊的手。<br />
“不要！”她眉头紧蹙, 弹坐起身，大口喘气, 汗珠浸湿里衣，贴在背上黏腻不堪。<br />
窗外明亮光盈, 石榴花艳红似火，孤零黄雀被风一惊, 扑着翅膀从窗台栖上枝头。<br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br />
她恍然清醒, 如今正值仲夏时节，来安州已有五年了。<br />
真是奇怪，她已经好多年没梦到他了。<br />
自从墨时出生，她便彻底忘了他，往事也如烟云般在她心底销声匿迹，五年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来安州的这五年，她过得平淡惬意，顺心舒畅。<br />
今日怎会突然梦到他。<br />
她坐起身缓了片刻，将那噩梦带来的阴霾抚平压下，眼底逐渐注入清明，这才感觉身侧袭来阵阵清爽凉风。<br />
一双清凌纯澈的眼直勾勾望着她，软嫩的手心捏着一把蒲扇，坐在床前替她扇风，清稚的话语响起:“阿娘，你做噩梦了吗？”<br />
兰芙回过神来，牵起墨时白乎乎的手腕，望向他那双圆眸时，蓦然一怔。<br />
方才的梦，让她忆起那个人幽黑深暗的眸子，以至于她在墨时的眼中竟能窥到几分如出一辙之影，孩童的眉眼虽清澈明亮，但同样透着深邃的幽光。<br />
自墨时出生，她从未将他与那个人联想到一处，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发觉，墨时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br />
“阿娘，你梦到什么了，是我惹阿娘生气了吗？”墨时很聪明，见阿娘望着自己久久不语，即刻如做错了事般钻到兰芙怀中，温顺地贴着她。<br />
孩童的温软之声令兰芙的心软成一团，她搂着墨时，佯装肃声:“梦到……我带你去买糕点，尝了糕点却没带够银子，人家把我们赶出来，还放狗来咬我们。”<br />
墨时听后，趴在她怀中咯吱咯吱地笑。<br />
窗外暑热难耐，蝉鸣不绝，母子两依偎了片刻，兰芙起身出门，门外袭来一阵热浪，她忽然瞥见院门是开着的，心底骤生疑惑，兀自抱起在井水中镇着的西瓜进来。<br />
白皙清瘦的小臂浸过冷泉，进了屋，不忘问一句：“墨时，方才是谁来过了？”<br />
墨时晃着两条腿静静坐在床榻上，仿若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垂眸不语。<br />
他不说话，兰芙便知道方才是谁来过了。<br />
定是高晏来过，碰巧自己在里头午睡，墨时这孩子又不待见他，他不尴不尬，恐打扰了她们母子清歇，便先行离去。<br />
墨时自幼性子冷淡，常爱独处，不喜与同龄孩子玩闹，有时能独自坐上几个时辰，只有在自己身边时会黏人绽笑，与旁人相处从来都是寡言少语。<br />
他对姜憬与兰瑶尚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可不知为何，尤为不待见高晏。高晏同他说话，他埋着脑袋一声不吭，给他们母子送药膳与点心，墨时也从来不吃。<br />
有一回高晏替一位家中贫寒的老者诊病，老者付不起诊金，便送了一筐自家做的石头饼道谢，他一人吃不完，便送了几张过来。恰好她那日犯懒不想做饭，便蒸了几张饼吃，谁料墨时听说是他送的，一口也不吃，生生饿了一整晚。<br />
她也不知为何，这孩子像是与高晏有仇似的。<br />
兰芙擦拭干净手，坐到他身旁，掌心覆在他窄小的双肩上，迫使那双空洞深邃的眸子看向自己：“外头是暑天，你该先留人进来坐坐，再来叫醒阿娘的。”<br />
墨时面不改色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来，更不想他打扰阿娘睡觉。”<br />
兰芙知他性子倔得如犟种托生，一时哽住话语。<br />
墨时两岁后便不常哭闹，比一般的孩子都好带，心思灵活聪敏，但举止却与旁人大相径庭，自己时常都摸不透他在想什么。<br />
她自是希望他乖顺懂礼，可有些事无论她如何教，他总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做错事时，便同如今这般直勾勾望着她，不肯退让。<br />
她面容染上几分愠色：“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不喜欢人家也不能这般无礼。”<br />
墨时见阿娘生气，撑着床沿，短腿着地，跑到桌前将那一筐子花绳抱过来，筐子太大，他瘦小的身躯抱不下，朱红的花绳如同洒米般掉了满地。<br />
“阿娘，我错了，绳结我都替你打完了，你晚上不用挑灯做针线了。”绳结漂亮流利，个个密匝匝地堆放完好，竟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出来的。<br />
墨时自知惹阿娘生气了，便会即刻开口道歉，顺带着做些活来邀功请赏，哄得阿娘气恼全消。<br />
只有兰芙知道，他下回又是故态复萌，一如从前。<br />
可她也毫无他法，面对只有五岁的孩子，她也只能次次用言语教导，望他能予以纠正。<br />
墨时抱着筐子，垂下白嫩圆脸，神情委屈低落，她实在不忍心训斥，今日之事只好作罢。<br />
“过来。”她切了一半西瓜，朝他招了招手，“去吃罢。”<br />
墨时跑到她身前，踮起脚尖乖乖伸手接过，坐在适合他身形的小竹凳上埋着脑袋安静吃起来。<br />
吃了块西瓜，他安安静静地写了几个时辰的字，先生教过一遍的字他不需要兰芙教第二遍，自己便能写出来，虽手腕力道浅，字迹潦草轻薄，但能看出笔画流畅工整。<br />
兰芙百无聊赖，靠在床头翻话本啃干果，不消片刻，又犯困睡了过去。<br />
这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落日熔金，斜阳晚照，光影爬上西墙。<br />
她见墨时还在写字，便让他将课业收起来歇息，眼下还未到吃饭的时辰，她拿出早上买的糕点，与墨时一人一块分着吃先垫垫肚子。<br />
床头叠放着一件淡蓝色衣裳，是前日姜憬拿过来说做活时不慎刮上木钉，衣裳被抽出了一团丝还破了个洞，让她帮忙补一簇花纹盖住。<br />
她前日拿到后即刻便上手补好了，这两日忘了给她送回去。<br />
墨时有些饿了，将一块糕点吃了个精光，嘴角还沾着油润澄黄的点心屑，兰芙拧了帕子替他擦了个脸，对他道：“墨时，替阿娘把这件衣裳给小憬姨送过去，回来阿娘给你做饭吃。”<br />
墨时点点头，抱着衣裳出去了。<br />
他走后，兰芙拿了五百文钱，欲去济景堂将这月的房租交了。如今已是月中了，她都快忘了这事，趁着当下有空，赶忙给他送过去。<br />
高晏等闲不会催她，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br />
这五年她除了姜憬与兰芙，便只认识他这一个朋友，这些年他也帮了自己不少，就说当初生墨时的时候，若没有他，她如今恐怕只剩黄土一抔了。<br />
每每忆起那些往事，她便由心感激他的援助，自然不想再平白欠他什么。她如今能靠自己的刺绣手艺过日子，虽不算富足，可手头也并非异常拮据，房钱定是要如月给他的。<br />
济景堂这几年名声鹊起，不单单是靠高晏妙手回春的医术，更与他和蔼温厚的性子跟踏实良善的为人有关。这么多年，遇上穷苦百姓来济景堂看病，他照旧分文不取，因而在十里八方收获一片好名声。<br />
高晏的徒儿福元乃济景堂的活宝，是众人口中口无遮拦的顽劣泼皮，正站在药柜前握着药杵捣药草。<br />
老远便望到兰芙来了，起了逗趣心思，朝门口扬声喊了一句：“师娘来了！”
就这般日日吃了睡睡了吃，某一日她盯着铜镜瞧了又瞧，掐起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好像圆润了一些，担心身段胖了穿不起好看的衣裳，于是刻意克制馋瘾。<br />
可姜憬与兰瑶晚上来时又给她带了一大包她最爱啃的盐渍蚕豆，兰芙哪里还记得要克制馋虫，伸手抓了一把便兀自埋头啃得咯吱作响。<br />
“我都觉得我这胎是个男孩，这般会闹腾，上个月夜里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吃完了一包蚕豆，她摸着高隆的小腹，嘴里幽嗔道。<br />
话音刚落，腹部突然痉挛抽动，微弱的痛感继而蔓延，且持续不退，兰芙倒吸一口凉气，油生不妙，意识到月份已经足了，眉头一拧，慌张惊呼:“我、我不会是要生了罢？”<br />
总盼望着早点把孩子生下来，能少受点折腾，可到了真正要生时，心底缭绕着深深的恐惧。<br />
常听人说妇人生孩子犹如鬼门关走一趟，她怕是忍不了这等痛楚，紧紧抓着衣角喘气低呼。<br />
姜憬找了稳婆来时，兰芙已躺在床榻上，疼得嘴唇清白，额头的汗珠如雨点子般落下，掌心被自己掐出几道红痕，不住放声嘶喊。<br />
兰瑶拿干帕子为她擦汗，听得胆战心惊，吓出了哭腔。<br />
兰芙身子弱，使不上力气，自然要比旁人生产多遭些罪，已湿透的发丝糊在面颊上，唇色惨白如纸，颈窝被汗水浸透，淋漓一片，喘气声一声比一声弱，稳婆一瞧，忙道是不好，已出了许多血，孩子还不见头。<br />
“我不会要死了罢……”兰芙极力呛出一句连贯的话语，眼前的一切如白影虚无渺茫，剧痛生生撕扯着浑身，似乎不抽干她的血肉不肯罢休。<br />
那个死混蛋倒是快活安逸，留她一个人受这等罪。<br />
“你别瞎说。”姜憬唇瓣轻喃，被她一句话灌了满心冰凉彻骨。<br />
她与兰芙自小一同长大，二人情同姐妹，兰芙有爹娘疼爱，性子坚韧要强，何曾受过这等苦。她死死握紧她的手，热泪纷涌垂落，只盼她能平安度过这一遭。<br />
“快，快去找大夫来施针，尚且还能救！”稳婆接生多年，经验丰富，一直见不到胎儿的头便知是胎位不正，再这样拖下去怕是凶多吉少，需得在穴位施针方可令胎儿顺位，恢复正常生产。<br />
兰瑶脚下踉跄摇晃，疾步跑出门:“我去，我去！”<br />
刻不容缓之际，自然是去最近的济景堂找大夫，彼时高晏正在写方子，见兰瑶风风火火闯进来，先是搁下笔一惊，听闻是兰芙生产不顺急需施针时，面色大变，提了药箱便随她赶去。<br />
兰芙被喂了一碗米粥，虚软无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一丝力气，可腹下粉身碎骨般的震痛又令她想痛呼出声。<br />
“娘子，你千万<br />
且忍忍，省着点力气。”<br />
兰芙一听，只能咬牙强忍，姜憬的手腕被她掐得泛起红皱。<br />
高晏医术高明，为许多生产时胎位不正的妇人扎过针，当进来时看见兰芙这副虚弱之样，密密麻麻的涩意袭来心头，知道耽误不得，即刻取出针包为她施针。<br />
兰芙吃了些东西下肚，此刻人还算清醒，亲眼见一根长针欲刺进她皮肉，手臂一抖，竟还下意识恳求:“轻点轻点……”<br />
“别说话。”高晏一贯温和的面容此刻冷峻肃然，淡唇抿成一条线。<br />
施完针后，他悄然退了出去，并未回医馆，而是在门外踱步等候。穴位通畅，郁气消散，按理来说胎位已顺，可她本就身子弱，怕是得多受许多罪，惟愿她平安无恙。<br />
几针下去，兰芙瞬然觉得堵在心间的紊乱气息通散顺畅，缓过几口气来，耳边又隐约传来稳婆叫她使劲的声音。她一手攥着姜憬的手，一手捏紧拳心，掌心湿濡滑腻，全是沁出的热汗。<br />
整整五个时辰，从初日高照到天边已泛起红霞，随着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响起，兰芙如释重负，迷迷糊糊中只听见稳婆说是个男孩。<br />
如今还看不清样貌，只见眼前的婴孩通身绯红，身子还不及她半截手臂长，浑身皮肉皱巴巴的，实在不算好看，眼睛也还睁不开，只知张口嚎啕哭啼。<br />
她疲乏至极，浅浅看了一眼，便累的昏睡过去。<br />
墨时，是她早早便拟好的几个名字中最为满意的一个。<br />
这日，她坐在床沿，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容，那细嫩的皮肤深红褪散一半，还泛着淡淡红粉，双眼紧眯成一条细密的缝，小小的身子裹在被褥中，像一团球。<br />
被窝中的小人呼吸绵柔，哭得时候闹得人抓心挠肝，不哭的时候倒是乖巧安静。<br />
她只觉深深的新奇，伸出指尖极轻地点了点眼前只有她食指大的鼻子，如坠上一片轻盈的羽毛，笑着与他打商量:“你跟我姓，就叫兰墨时好不好？”<br />
第043章 像极他<br />
大雨瓢泼, 淅沥不绝，眼前如覆浓墨，窥不见一丝光影。<br />
兰芙身处无边黑暗, 鞋袜裙摆淌满泥水, 只知一路向前跑。<br />
后方似有悚然可怖之物逼近, 她不敢松懈顿足, 在暗无天日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狂奔。<br />
脚底踩空, 摔入泥潭，不疼, 可惧怕愈发如虫蚁般悄然攀上她心头, 寸寸吞噬她的骨肉。<br />
“阿芙, 你想跑到哪里去？”<br />
阴沉之声化为一张巨网，从四面朝她笼罩倾落。<br />
她再想爬起, 却被他牢牢缚住双手，眼前忽而是昏昏漾漾的光影，忽而又晃过他冷戾阴翳的脸。<br />
他捧着一只木盒，慢悠悠在她面前打开，木盒中血泊如河, 赫然盛放着一只筋骨寸断且血肉模糊的手。<br />
“不要！”她眉头紧蹙, 弹坐起身，大口喘气, 汗珠浸湿里衣，贴在背上黏腻不堪。<br />
窗外明亮光盈, 石榴花艳红似火，孤零黄雀被风一惊, 扑着翅膀从窗台栖上枝头。<br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br />
她恍然清醒, 如今正值仲夏时节，来安州已有五年了。<br />
真是奇怪，她已经好多年没梦到他了。<br />
自从墨时出生，她便彻底忘了他，往事也如烟云般在她心底销声匿迹，五年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来安州的这五年，她过得平淡惬意，顺心舒畅。<br />
今日怎会突然梦到他。<br />
她坐起身缓了片刻，将那噩梦带来的阴霾抚平压下，眼底逐渐注入清明，这才感觉身侧袭来阵阵清爽凉风。<br />
一双清凌纯澈的眼直勾勾望着她，软嫩的手心捏着一把蒲扇，坐在床前替她扇风，清稚的话语响起:“阿娘，你做噩梦了吗？”<br />
兰芙回过神来，牵起墨时白乎乎的手腕，望向他那双圆眸时，蓦然一怔。<br />
方才的梦，让她忆起那个人幽黑深暗的眸子，以至于她在墨时的眼中竟能窥到几分如出一辙之影，孩童的眉眼虽清澈明亮，但同样透着深邃的幽光。<br />
自墨时出生，她从未将他与那个人联想到一处，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发觉，墨时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br />
“阿娘，你梦到什么了，是我惹阿娘生气了吗？”墨时很聪明，见阿娘望着自己久久不语，即刻如做错了事般钻到兰芙怀中，温顺地贴着她。<br />
孩童的温软之声令兰芙的心软成一团，她搂着墨时，佯装肃声:“梦到……我带你去买糕点，尝了糕点却没带够银子，人家把我们赶出来，还放狗来咬我们。”<br />
墨时听后，趴在她怀中咯吱咯吱地笑。<br />
窗外暑热难耐，蝉鸣不绝，母子两依偎了片刻，兰芙起身出门，门外袭来一阵热浪，她忽然瞥见院门是开着的，心底骤生疑惑，兀自抱起在井水中镇着的西瓜进来。<br />
白皙清瘦的小臂浸过冷泉，进了屋，不忘问一句：“墨时，方才是谁来过了？”<br />
墨时晃着两条腿静静坐在床榻上，仿若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垂眸不语。<br />
他不说话，兰芙便知道方才是谁来过了。<br />
定是高晏来过，碰巧自己在里头午睡，墨时这孩子又不待见他，他不尴不尬，恐打扰了她们母子清歇，便先行离去。<br />
墨时自幼性子冷淡，常爱独处，不喜与同龄孩子玩闹，有时能独自坐上几个时辰，只有在自己身边时会黏人绽笑，与旁人相处从来都是寡言少语。<br />
他对姜憬与兰瑶尚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可不知为何，尤为不待见高晏。高晏同他说话，他埋着脑袋一声不吭，给他们母子送药膳与点心，墨时也从来不吃。<br />
有一回高晏替一位家中贫寒的老者诊病，老者付不起诊金，便送了一筐自家做的石头饼道谢，他一人吃不完，便送了几张过来。恰好她那日犯懒不想做饭，便蒸了几张饼吃，谁料墨时听说是他送的，一口也不吃，生生饿了一整晚。<br />
她也不知为何，这孩子像是与高晏有仇似的。<br />
兰芙擦拭干净手，坐到他身旁，掌心覆在他窄小的双肩上，迫使那双空洞深邃的眸子看向自己：“外头是暑天，你该先留人进来坐坐，再来叫醒阿娘的。”<br />
墨时面不改色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来，更不想他打扰阿娘睡觉。”<br />
兰芙知他性子倔得如犟种托生，一时哽住话语。<br />
墨时两岁后便不常哭闹，比一般的孩子都好带，心思灵活聪敏，但举止却与旁人大相径庭，自己时常都摸不透他在想什么。<br />
她自是希望他乖顺懂礼，可有些事无论她如何教，他总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做错事时，便同如今这般直勾勾望着她，不肯退让。<br />
她面容染上几分愠色：“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不喜欢人家也不能这般无礼。”<br />
墨时见阿娘生气，撑着床沿，短腿着地，跑到桌前将那一筐子花绳抱过来，筐子太大，他瘦小的身躯抱不下，朱红的花绳如同洒米般掉了满地。<br />
“阿娘，我错了，绳结我都替你打完了，你晚上不用挑灯做针线了。”绳结漂亮流利，个个密匝匝地堆放完好，竟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出来的。<br />
墨时自知惹阿娘生气了，便会即刻开口道歉，顺带着做些活来邀功请赏，哄得阿娘气恼全消。<br />
只有兰芙知道，他下回又是故态复萌，一如从前。<br />
可她也毫无他法，面对只有五岁的孩子，她也只能次次用言语教导，望他能予以纠正。<br />
墨时抱着筐子，垂下白嫩圆脸，神情委屈低落，她实在不忍心训斥，今日之事只好作罢。<br />
“过来。”她切了一半西瓜，朝他招了招手，“去吃罢。”<br />
墨时跑到她身前，踮起脚尖乖乖伸手接过，坐在适合他身形的小竹凳上埋着脑袋安静吃起来。<br />
吃了块西瓜，他安安静静地写了几个时辰的字，先生教过一遍的字他不需要兰芙教第二遍，自己便能写出来，虽手腕力道浅，字迹潦草轻薄，但能看出笔画流畅工整。<br />
兰芙百无聊赖，靠在床头翻话本啃干果，不消片刻，又犯困睡了过去。<br />
这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落日熔金，斜阳晚照，光影爬上西墙。<br />
她见墨时还在写字，便让他将课业收起来歇息，眼下还未到吃饭的时辰，她拿出早上买的糕点，与墨时一人一块分着吃先垫垫肚子。<br />
床头叠放着一件淡蓝色衣裳，是前日姜憬拿过来说做活时不慎刮上木钉，衣裳被抽出了一团丝还破了个洞，让她帮忙补一簇花纹盖住。<br />
她前日拿到后即刻便上手补好了，这两日忘了给她送回去。<br />
墨时有些饿了，将一块糕点吃了个精光，嘴角还沾着油润澄黄的点心屑，兰芙拧了帕子替他擦了个脸，对他道：“墨时，替阿娘把这件衣裳给小憬姨送过去，回来阿娘给你做饭吃。”<br />
墨时点点头，抱着衣裳出去了。<br />
他走后，兰芙拿了五百文钱，欲去济景堂将这月的房租交了。如今已是月中了，她都快忘了这事，趁着当下有空，赶忙给他送过去。<br />
高晏等闲不会催她，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br />
这五年她除了姜憬与兰芙，便只认识他这一个朋友，这些年他也帮了自己不少，就说当初生墨时的时候，若没有他，她如今恐怕只剩黄土一抔了。<br />
每每忆起那些往事，她便由心感激他的援助，自然不想再平白欠他什么。她如今能靠自己的刺绣手艺过日子，虽不算富足，可手头也并非异常拮据，房钱定是要如月给他的。<br />
济景堂这几年名声鹊起，不单单是靠高晏妙手回春的医术，更与他和蔼温厚的性子跟踏实良善的为人有关。这么多年，遇上穷苦百姓来济景堂看病，他照旧分文不取，因而在十里八方收获一片好名声。<br />
高晏的徒儿福元乃济景堂的活宝，是众人口中口无遮拦的顽劣泼皮，正站在药柜前握着药杵捣药草。<br />
老远便望到兰芙来了，起了逗趣心思，朝门口扬声喊了一句：“师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