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瞬间，衣角被人拉住，顾淮像被遗弃的小猫，垂眸眼神受伤地咬唇，“......别走。”<br />
柳安予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神情，无奈叹了一声，回勾住他的手指，“不走。”她伸手拉来一个小凳，将食盒放到腿边，轻轻牵住他的手。<br />
顾淮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了一场，他将半张脸埋进已经麻木的手臂里，只露出一双深情瑞凤眼，一点一点，描摹着黑暗中的柳安予。<br />
“你今天，真好看。”他弱弱说了一句。<br />
“去给你领圣旨，还不穿得体面点？”柳安予其实已经气消了大半，她知道，顾淮是在努力向上爬，只是每次的计谋都是孤注一掷，弄得自己伤痕累累。<br />
以前，顾淮是一个人，可他现在不是独一个了，他布局前，就应该考虑柳安予的心意。<br />
“你啊。”柳安予将方才路上买的平安扣手绳，细心地为他系好，“跟玉玉一个样，在我眼前装得乖巧，出去就打仗，弄得脏兮兮惨兮兮的，回来又委屈。”她说话絮絮叨叨，却不令人生厌，专心将平安扣摆正位置，红绳挂在他手腕骨节处，衬出几分生气。<br />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再生我气。”声音很轻，带着讨好之意。<br />
柳安予手上一顿，心尖微颤，回过神来轻哼一声，“谁信你。”<br />
她低头帮他戴好，抬起眼，却发现顾淮一直盯着自己看，眸中还留着未收起的爱恋。<br />
顾淮低头认真欣赏着腕上的平安扣，歪头，声音带着点欣喜，“给我的？”<br />
“嗯，回来路上看到，随便买的。”柳安予见他乐呵呵的，红着耳根忍不住补充，抬手将他袖子往下拽拽，盖住平安扣，“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br />
顾淮却眼尖扫到了柳安予皓腕，抿了抿唇，歪头亮着眸子，“跟郡主一样的？”他心中淌过一丝暖流，声音低哑，像是蛊惑人的漂亮狸奴，“谢谢，我很喜欢。”<br />
他怕柳安予不信，一字一顿，很珍重地又重复好几遍，“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br />
两人的目光对视，他眼中爱意明显，像罐中的蜜糖，甜蜜融化在眼神里。<br />
“哦！”柳安予害羞地别开脸，眼神扫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不由得心软，怜惜地轻声问道：“还疼吗？”<br />
“不疼了。”顾淮轻轻摇摇头，拽了拽她的衣角安慰她，“张太医来看过了，只需两三个月，便能痊愈。”<br />
“对不起，我应该快点好，倒叫你看着伤心。”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指尖，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声音闷闷的，“你骂骂我，或打打我，会不会好受一点？”<br />
他今天已经道过很多次歉，听得柳安予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气得她伸手狠狠弹了一下他的眉心，看他痛得脸皱皱巴巴，顿时心情好了起来。<br />
“顾淮。”<br />
“嗯？”<br />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柳安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br />
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快盖住她的声音，顾淮将头埋得更深，鼻子微酸，声音闷闷地点头，“嗯。”<br />
柳安予推开窗子，余晖洒金。<br />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br />
她打开食盒，端出给他带的那碗冰糖枇杷饮，一勺一勺喂给他，两人一问一答。<br />
“今天天气不错，夕阳可美了，等你伤好，我们一起去北街逛，再散步看夕阳回家。”<br />
“好。”<br />
“你擢升为都虞候，等你走马上任，第一月的俸禄记得上交。”<br />
“自然。”<br />
“大殿下要办学堂了，还设了个女学堂，若是皇上同意，过些日子我就去教书好不好？”<br />
“不好，大殿下不好。”顾淮蹙眉垂下眼去，委屈巴巴，“见不到你，我会在屋里伤心欲绝，郁闷而死的。”<br />
“嗯？”柳安予挑眉，没好气地点点他的脑袋，“我只是在通知你。”<br />
柳安予又往他嘴里怼了一口，这一口匆忙，糖水顺着勺子滴到他的下巴，他伸出小舌舔.弄，灵活地像是花烛夜那日吃樱桃。<br />
“那你教完书回来，记得来看看我。”顾淮嘴唇红润，口津渡在唇瓣亮晶晶的，眼尾微挑，像水嫩诱人的枇杷果肉，“我也要郡主教。”<br />
第41章 41 入宫<br />
“你这是什么姿势？”柳安予的手支着头, 见他的样子感到好笑，她刚翻了一页书，抬眸便看见顾淮卯着劲儿地伸长脖子看她。<br />
顾淮连忙缩回来, 微微鼓起脸颊像小孩子撒娇, “你看的什么？我也要看。”<br />
柳安予见状, 依着他伸手将小案往床边推了推，紧贴着床沿。她坐得很近, 近到顾淮一伸手就能勾住她垂下的半缕发束。<br />
柳安予很喜欢读史书，尤其喜欢《春堂泰安史》这本，它由左相年青时整理编撰，耗费数十年光景, 是其成名之作。<br />
也是由这一本，柳安予第一次接触到女训之外的天地。<br />
记忆最深的, 便是里面一位姓洛的女将军, 四处征战，捍卫国疆。左相写到这一处时，翻遍古籍，其中对她不过寥寥数语, 但他寻访民间，却发现各地都或多或少建过这位女将军的庙宇，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中, 左相将此人的生平拼凑完整。<br />
《春堂泰安史》刚刚撰写完的时候, 有人指出这位女将军所支持的典籍太少, 甚至质疑她的存在。是左相力排众议，坚持将她录入《泰安史英雄名录》中, 还留下了四字评语——<br />
彪炳千秋。<br />
“我怎么记得，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顾淮歪头温声问道。<br />
“是看过很多遍, 但还是喜欢。”柳安予耐心回答，指尖抚过上面的字迹。<br />
他伸手勾出她的一缕头发，颇有兴致地低头捣鼓，她视若无睹地专注看书，他则专注看着她。<br />
蜡烛静静燃烧，映着她的脸。<br />
青荷敲门咚咚两声，听到回应，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br />
“怎么了？”柳安予瞥到顾淮安静的睡颜，下意识放轻声音转过头问她。<br />
“大殿下遣人送来的信，要奴婢一定亲手交到您手里。”青荷轻声回应，蹑手蹑脚走到柳安予身边。<br />
柳安予疑惑接过，挥挥手遣散青荷，她拆开信照着烛光字字句句看完，虽在她意料之中，可当真的得知消息时，她的心情还是难受到无以复加。<br />
【父皇同意办学堂，却不同意办女学堂，言其学力尚浅，但你不必过于忧心，明日我再奏一回，勿念。】<br />
日头将落，柳安予伸手解开顾淮编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顾淮双眸紧闭，心中泛出淡淡的惆怅。<br />
她忽然心思微动，将书合上，扶着膝盖起身。还未燃尽的蜡烛被她轻轻吹灭，屋子里顿时昏暗起来。<br />
柳安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眸完全适应黑暗，她手指摩挲过顾淮的手，轻轻帮他掖好被角。<br />
她拉开房间暗格，将顾淮的都虞候腰牌揣在怀里，留恋地看了顾淮一眼，转身，拉门离开。<br />
直到柳安予的脚步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榻上那人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柳安予离去的方向良久，垂眸将脸埋进被子，汲取温暖。<br />
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br />
红墙黄瓦，飞檐翘角，黄昏渐渐笼罩着京城内外，月影渐显。<br />
北街的夜市卖得正欢，一路灯火通明，人流络绎不绝，漆面长靴踏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浅灰的脚印，转眼间便被其他人踩乱。<br />
东直门巡视的守卫渐渐疲乏，偶有几个靠门休憩，只等两个时辰一过落锁换班。<br />
“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之命，入宫面圣。”只见一个颇为清瘦的男子站在守卫面前，声音沙哑，抬起都虞候的腰牌。<br />
守卫登时来了精神，甩甩头接过腰牌，刚起了一丝怀疑，腰牌便被柳安拿走。他将手中的两瓶烧酒塞到守卫手中，压低帷帽笑了笑，“刚从北街过来买的，沁宣斋上好的烧酒，正好，给几位小哥尝个鲜。”<br />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再转过来时笑容明显柔和许多，“这多破费......成，你进去罢，宫禁之前记得出来。”<br />
“哎，好。”柳安笑了笑，大步流星就要过东直门，手刚碰上漆红的大门，便被守卫叫住。<br />
“等等！”<br />
柳安脊背僵直一瞬，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压声问道：“怎么了？”<br />
守卫怀疑的眼神扫过他的帷帽，“你的帷帽摘下来，我们看看。”<br />
柳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只见一张略显青涩的脸露了出来，眉眼凌厉，颇有少年意气。<br />
守卫看着这张脸只觉得陌生，感叹了一句年少有为，就挥挥手让柳安进去了。<br />
柳安“哎”了一声，戴好帷帽，踏进皇宫。<br />
厚重的宫墙自他身后延开，文德殿的屋脊瑞兽栩栩如生伫立着，他的步子踏在驰道上，两旁青松郁郁葱葱。<br />
“皇上，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顾淮之命前来觐见。”<br />
“柳安？朕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皇帝产生一丝疑虑，却还是挥挥手，“见。”<br />
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门，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br />
他从脸上撕下一层皮肉，登时露出真容。<br />
柳安予顶着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礼。<br />
“臣女柳安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br />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边，滚烫的茶水四溅，烫红了她的手背。<br />
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斥责，“柳安予，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br />
却见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诚，不再压着声音，开门见山朗声道：“臣女，恳请皇上，恩准天下女娘入学堂学习。”<br />
“好，好啊，朕早上刚驳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啊。”皇帝冷笑一声，手掌压在金漆雕龙椅上，“你一个女娘，女扮男装，假冒官员，闯入宫闱，你死八百个来回都不嫌多，顾淮竟也纵着你？！”<br />
柳安予顿了顿，答道：“顾淮他还不知道。”<br />
“他缠绵伤榻，动弹不得，是臣女暗将腰牌偷了出来，换了行头骗过守卫进来，皇上要罚，就罚臣女罢。”柳安予掌心开始出汗，心尖微颤。<br />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她的信仰、她的抱负......桩桩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为重要。<br />
“好好好。”皇帝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口干舌燥，接过孙公公递来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眯起眼睛看起来蕴藏危险，“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若你说不出什么，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尸。就是长公主和燕王齐齐来求，朕也绝不会放过你！”<br />
“谢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颤抖，头皮发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屈身为女娘求一条出路。<br />
古往今来，女子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逐渐走出，血溅登闻鼓，泪洒朱雀台，终于在男子横行的时代里，争出了一条“女官”的路，皇帝以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br />
但柳安予觉得不是。<br />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从文件宫印、礼仪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馐......各类管来，不过是从主母管的一个小院，换成了皇宫这个大院，虽为女官，却并不能为生民言、为万事开。<br />
再论选拔方式，虽有民间采选、宫女晋升等项，却录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势力愈发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录入宫中。<br />
反观男子，寒窗苦读虽苦，却有一个真真正正改命的机会，入翰林，擢学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么，胜男子什么，她只是想证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br />
她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br />
“皇上说，女子学力浅，可天下没有一处教女子，何为儒家十三经？何为孔孟？男子出生，先学的启蒙之物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无非穷极一生学《女训》、《女诫》、《女则》、《女德》四书，自男子会拿笔时便会拿绣绷，自男子会临帖时便会弹素琴。”<br />
柳安予娓娓道来，语气平缓到像在讲别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就是天下万千女子的一生。<br />
她抬眸温声答，“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没有发觉，女子所学，不过附庸风雅、日后供人取乐之术，倘有一天，身临祸患，甚至毫无庇身之用。”<br />
“臣女命好，生在富贵家，可也不过比旁人多读了几卷书，到头来说出去，旁人只会记得臣女是谁的妻、谁的母，并不会记得臣女是谁。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会如何？她们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闺名的笔画几何，出自何处，如此草草一生。”
柳安予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神情，无奈叹了一声，回勾住他的手指，“不走。”她伸手拉来一个小凳，将食盒放到腿边，轻轻牵住他的手。<br />
顾淮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了一场，他将半张脸埋进已经麻木的手臂里，只露出一双深情瑞凤眼，一点一点，描摹着黑暗中的柳安予。<br />
“你今天，真好看。”他弱弱说了一句。<br />
“去给你领圣旨，还不穿得体面点？”柳安予其实已经气消了大半，她知道，顾淮是在努力向上爬，只是每次的计谋都是孤注一掷，弄得自己伤痕累累。<br />
以前，顾淮是一个人，可他现在不是独一个了，他布局前，就应该考虑柳安予的心意。<br />
“你啊。”柳安予将方才路上买的平安扣手绳，细心地为他系好，“跟玉玉一个样，在我眼前装得乖巧，出去就打仗，弄得脏兮兮惨兮兮的，回来又委屈。”她说话絮絮叨叨，却不令人生厌，专心将平安扣摆正位置，红绳挂在他手腕骨节处，衬出几分生气。<br />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再生我气。”声音很轻，带着讨好之意。<br />
柳安予手上一顿，心尖微颤，回过神来轻哼一声，“谁信你。”<br />
她低头帮他戴好，抬起眼，却发现顾淮一直盯着自己看，眸中还留着未收起的爱恋。<br />
顾淮低头认真欣赏着腕上的平安扣，歪头，声音带着点欣喜，“给我的？”<br />
“嗯，回来路上看到，随便买的。”柳安予见他乐呵呵的，红着耳根忍不住补充，抬手将他袖子往下拽拽，盖住平安扣，“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br />
顾淮却眼尖扫到了柳安予皓腕，抿了抿唇，歪头亮着眸子，“跟郡主一样的？”他心中淌过一丝暖流，声音低哑，像是蛊惑人的漂亮狸奴，“谢谢，我很喜欢。”<br />
他怕柳安予不信，一字一顿，很珍重地又重复好几遍，“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br />
两人的目光对视，他眼中爱意明显，像罐中的蜜糖，甜蜜融化在眼神里。<br />
“哦！”柳安予害羞地别开脸，眼神扫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不由得心软，怜惜地轻声问道：“还疼吗？”<br />
“不疼了。”顾淮轻轻摇摇头，拽了拽她的衣角安慰她，“张太医来看过了，只需两三个月，便能痊愈。”<br />
“对不起，我应该快点好，倒叫你看着伤心。”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指尖，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声音闷闷的，“你骂骂我，或打打我，会不会好受一点？”<br />
他今天已经道过很多次歉，听得柳安予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气得她伸手狠狠弹了一下他的眉心，看他痛得脸皱皱巴巴，顿时心情好了起来。<br />
“顾淮。”<br />
“嗯？”<br />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柳安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br />
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快盖住她的声音，顾淮将头埋得更深，鼻子微酸，声音闷闷地点头，“嗯。”<br />
柳安予推开窗子，余晖洒金。<br />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br />
她打开食盒，端出给他带的那碗冰糖枇杷饮，一勺一勺喂给他，两人一问一答。<br />
“今天天气不错，夕阳可美了，等你伤好，我们一起去北街逛，再散步看夕阳回家。”<br />
“好。”<br />
“你擢升为都虞候，等你走马上任，第一月的俸禄记得上交。”<br />
“自然。”<br />
“大殿下要办学堂了，还设了个女学堂，若是皇上同意，过些日子我就去教书好不好？”<br />
“不好，大殿下不好。”顾淮蹙眉垂下眼去，委屈巴巴，“见不到你，我会在屋里伤心欲绝，郁闷而死的。”<br />
“嗯？”柳安予挑眉，没好气地点点他的脑袋，“我只是在通知你。”<br />
柳安予又往他嘴里怼了一口，这一口匆忙，糖水顺着勺子滴到他的下巴，他伸出小舌舔.弄，灵活地像是花烛夜那日吃樱桃。<br />
“那你教完书回来，记得来看看我。”顾淮嘴唇红润，口津渡在唇瓣亮晶晶的，眼尾微挑，像水嫩诱人的枇杷果肉，“我也要郡主教。”<br />
第41章 41 入宫<br />
“你这是什么姿势？”柳安予的手支着头, 见他的样子感到好笑，她刚翻了一页书，抬眸便看见顾淮卯着劲儿地伸长脖子看她。<br />
顾淮连忙缩回来, 微微鼓起脸颊像小孩子撒娇, “你看的什么？我也要看。”<br />
柳安予见状, 依着他伸手将小案往床边推了推，紧贴着床沿。她坐得很近, 近到顾淮一伸手就能勾住她垂下的半缕发束。<br />
柳安予很喜欢读史书，尤其喜欢《春堂泰安史》这本，它由左相年青时整理编撰，耗费数十年光景, 是其成名之作。<br />
也是由这一本，柳安予第一次接触到女训之外的天地。<br />
记忆最深的, 便是里面一位姓洛的女将军, 四处征战，捍卫国疆。左相写到这一处时，翻遍古籍，其中对她不过寥寥数语, 但他寻访民间，却发现各地都或多或少建过这位女将军的庙宇，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中, 左相将此人的生平拼凑完整。<br />
《春堂泰安史》刚刚撰写完的时候, 有人指出这位女将军所支持的典籍太少, 甚至质疑她的存在。是左相力排众议，坚持将她录入《泰安史英雄名录》中, 还留下了四字评语——<br />
彪炳千秋。<br />
“我怎么记得，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顾淮歪头温声问道。<br />
“是看过很多遍, 但还是喜欢。”柳安予耐心回答，指尖抚过上面的字迹。<br />
他伸手勾出她的一缕头发，颇有兴致地低头捣鼓，她视若无睹地专注看书，他则专注看着她。<br />
蜡烛静静燃烧，映着她的脸。<br />
青荷敲门咚咚两声，听到回应，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br />
“怎么了？”柳安予瞥到顾淮安静的睡颜，下意识放轻声音转过头问她。<br />
“大殿下遣人送来的信，要奴婢一定亲手交到您手里。”青荷轻声回应，蹑手蹑脚走到柳安予身边。<br />
柳安予疑惑接过，挥挥手遣散青荷，她拆开信照着烛光字字句句看完，虽在她意料之中，可当真的得知消息时，她的心情还是难受到无以复加。<br />
【父皇同意办学堂，却不同意办女学堂，言其学力尚浅，但你不必过于忧心，明日我再奏一回，勿念。】<br />
日头将落，柳安予伸手解开顾淮编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顾淮双眸紧闭，心中泛出淡淡的惆怅。<br />
她忽然心思微动，将书合上，扶着膝盖起身。还未燃尽的蜡烛被她轻轻吹灭，屋子里顿时昏暗起来。<br />
柳安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眸完全适应黑暗，她手指摩挲过顾淮的手，轻轻帮他掖好被角。<br />
她拉开房间暗格，将顾淮的都虞候腰牌揣在怀里，留恋地看了顾淮一眼，转身，拉门离开。<br />
直到柳安予的脚步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榻上那人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柳安予离去的方向良久，垂眸将脸埋进被子，汲取温暖。<br />
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br />
红墙黄瓦，飞檐翘角，黄昏渐渐笼罩着京城内外，月影渐显。<br />
北街的夜市卖得正欢，一路灯火通明，人流络绎不绝，漆面长靴踏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浅灰的脚印，转眼间便被其他人踩乱。<br />
东直门巡视的守卫渐渐疲乏，偶有几个靠门休憩，只等两个时辰一过落锁换班。<br />
“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之命，入宫面圣。”只见一个颇为清瘦的男子站在守卫面前，声音沙哑，抬起都虞候的腰牌。<br />
守卫登时来了精神，甩甩头接过腰牌，刚起了一丝怀疑，腰牌便被柳安拿走。他将手中的两瓶烧酒塞到守卫手中，压低帷帽笑了笑，“刚从北街过来买的，沁宣斋上好的烧酒，正好，给几位小哥尝个鲜。”<br />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再转过来时笑容明显柔和许多，“这多破费......成，你进去罢，宫禁之前记得出来。”<br />
“哎，好。”柳安笑了笑，大步流星就要过东直门，手刚碰上漆红的大门，便被守卫叫住。<br />
“等等！”<br />
柳安脊背僵直一瞬，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压声问道：“怎么了？”<br />
守卫怀疑的眼神扫过他的帷帽，“你的帷帽摘下来，我们看看。”<br />
柳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只见一张略显青涩的脸露了出来，眉眼凌厉，颇有少年意气。<br />
守卫看着这张脸只觉得陌生，感叹了一句年少有为，就挥挥手让柳安进去了。<br />
柳安“哎”了一声，戴好帷帽，踏进皇宫。<br />
厚重的宫墙自他身后延开，文德殿的屋脊瑞兽栩栩如生伫立着，他的步子踏在驰道上，两旁青松郁郁葱葱。<br />
“皇上，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顾淮之命前来觐见。”<br />
“柳安？朕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皇帝产生一丝疑虑，却还是挥挥手，“见。”<br />
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门，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br />
他从脸上撕下一层皮肉，登时露出真容。<br />
柳安予顶着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礼。<br />
“臣女柳安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br />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边，滚烫的茶水四溅，烫红了她的手背。<br />
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斥责，“柳安予，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br />
却见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诚，不再压着声音，开门见山朗声道：“臣女，恳请皇上，恩准天下女娘入学堂学习。”<br />
“好，好啊，朕早上刚驳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啊。”皇帝冷笑一声，手掌压在金漆雕龙椅上，“你一个女娘，女扮男装，假冒官员，闯入宫闱，你死八百个来回都不嫌多，顾淮竟也纵着你？！”<br />
柳安予顿了顿，答道：“顾淮他还不知道。”<br />
“他缠绵伤榻，动弹不得，是臣女暗将腰牌偷了出来，换了行头骗过守卫进来，皇上要罚，就罚臣女罢。”柳安予掌心开始出汗，心尖微颤。<br />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她的信仰、她的抱负......桩桩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为重要。<br />
“好好好。”皇帝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口干舌燥，接过孙公公递来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眯起眼睛看起来蕴藏危险，“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若你说不出什么，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尸。就是长公主和燕王齐齐来求，朕也绝不会放过你！”<br />
“谢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颤抖，头皮发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屈身为女娘求一条出路。<br />
古往今来，女子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逐渐走出，血溅登闻鼓，泪洒朱雀台，终于在男子横行的时代里，争出了一条“女官”的路，皇帝以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br />
但柳安予觉得不是。<br />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从文件宫印、礼仪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馐......各类管来，不过是从主母管的一个小院，换成了皇宫这个大院，虽为女官，却并不能为生民言、为万事开。<br />
再论选拔方式，虽有民间采选、宫女晋升等项，却录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势力愈发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录入宫中。<br />
反观男子，寒窗苦读虽苦，却有一个真真正正改命的机会，入翰林，擢学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么，胜男子什么，她只是想证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br />
她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br />
“皇上说，女子学力浅，可天下没有一处教女子，何为儒家十三经？何为孔孟？男子出生，先学的启蒙之物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无非穷极一生学《女训》、《女诫》、《女则》、《女德》四书，自男子会拿笔时便会拿绣绷，自男子会临帖时便会弹素琴。”<br />
柳安予娓娓道来，语气平缓到像在讲别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就是天下万千女子的一生。<br />
她抬眸温声答，“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没有发觉，女子所学，不过附庸风雅、日后供人取乐之术，倘有一天，身临祸患，甚至毫无庇身之用。”<br />
“臣女命好，生在富贵家，可也不过比旁人多读了几卷书，到头来说出去，旁人只会记得臣女是谁的妻、谁的母，并不会记得臣女是谁。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会如何？她们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闺名的笔画几何，出自何处，如此草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