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颌胡茬已有十几日未刮，显出些粗糙稳重，本就不算白皙的肤色暗许多，脸颊擦伤结成血痂，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血气，眉眼带着肃杀。<br />
到了晚间，已被李璟杀得老实的叛军不再敢搞什么小动作，倒也能叫将士们过个舒心的中秋。<br />
营内架着一簇簇篝火，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着，照得每个人身上都暖烘烘的，李璟出帐时，霍进正弯腰烤着一只野猪。<br />
“嚯，殿下，您正赶巧了。”霍进撒了些盐巴上去，转着整只的野猪肉，冲李璟招呼了一声。<br />
火烤的肉香逸散开，肉表面滋滋冒油，馋得旁边小兵眼睛都直了。<br />
“殿下您坐，您坐。”小兵连忙不知所措地站起身。<br />
李璟压了压手，“没事，你坐，我坐你边上就行。”<br />
“这野猪比家猪色深，就是不知味道如何。”李璟伸手烤烤火，眸子落在肉上，与霍进搭话。<br />
霍进摇了摇头，“不如家猪，但这穷乡僻壤的，能猎到它就不错了，总比吃干馍强。”<br />
“也是。”李璟认同地点点头，将拎来的酒与小兵分了一碗，一边饮着，一边搭话。<br />
霍进嘴碎，念起自己的过往，“这野猪味苦，肉质粗糙，但若是流水冲放一夜，便可祛大半腥臭味，不过咱这只肉赤，不必除臭。卑职常年在外打仗，总猎些野味改善伙食，如今也算是个好厨，等什么时候致仕回乡了，回去开个饭馆好了。”<br />
李璟闻言笑了笑，拿棍子扒拉了一下柴堆，火登时燃得更旺了，“那我倒要尝尝你的手艺了，可别不好吃，到时候回去恐坑害了旁人。”<br />
霍进哈哈大笑，“殿下莫要打趣卑职了。”<br />
他一手执着匕首，割下一片肉来，递给李璟挑了挑眉，“殿下尝尝？”<br />
李璟捻起扔进嘴里咀嚼，虽不如京城酒馆里的肉质细腻，却混着焦香，淡淡的咸味越嚼越上瘾，李璟亮了亮眸，不吝赞美，“好吃。”<br />
霍进登时得意起来，给旁边小兵也割了一片，故作高深地说道：“殿下可知，这吃野猪有何诀窍？”<br />
“愿闻其详。”李璟笑了笑，与他碰了碰酒碗，烈酒摇晃，沾湿了指尖。<br />
“这野猪啊，有四不食。”霍进灌了一口，眯起眼睛，“青蹄不可食，及兽赤足不可食，野兽自死北首伏地不可食，兽有歧尾不可食。就是说，这蹄子是青的红的，自己死掉的，生了两条尾巴的，都不能吃。”<br />
李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趣事，不由得追问，“为何？”<br />
霍进笑了笑，摇头晃脑起来，“它们啊，气都不正，恐有疾病，所以不能吃。”<br />
他似是说上头了，还补了一段，“这食脏器，也是有讲究的。”他的匕首在猪身上比划，指给李璟看，“猪肝，共鲤鱼肠、鱼子食之，伤肾。猪脑单食，损男子阳道，临房不能行事。”<br />
一说到这，霍进脑子进水了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了，殿下，你娶亲了没？”<br />
李璟本还听得兴致勃勃，倏然僵了嘴角，敛眸摩挲着酒碗，“......还没。”<br />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小兵可算是能插上一句，探出头来，“殿下不是要娶燕王独女，那个什么......安乐郡主吗？不过被人截了胡，没娶成。”<br />
霍进登时听出不对，暗骂了自己一句瞎问问题，又瞪了小兵一眼，踌躇着开口安慰，“那个......殿下啊。”潇洒地拍了拍李璟的肩膀，“没事没事，有那么句话不是说吗，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何必......欸，何必啥来着？”霍进挠了挠头硬是想不起来。<br />
李璟捧着酒碗，无奈叹了一口气，“何必单恋一枝花。”<br />
“哎对对对！”霍进一拍大腿，“就是这句！”忍不住感叹，“是有学问奥，你看你这不是知道吗？怎么还纠结？”<br />
李璟垂眸看了看指尖，篝火的光芒透过他指缝映照在靴面上，他顿了顿，缓缓道：“那不一样。”<br />
“她很好。”<br />
“很好很好。”<br />
“唔，怎么形容呢......”一讲到柳安予，李璟的眸子突然泛起光，眸底泛滥着温柔，“有一句词，我觉得形容她正好——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你们能懂我吗？！”他兴致勃勃地看向两人。<br />
霍进和旁边的小兵对视一眼，懵懵地冲他摇了摇头。<br />
李璟无奈叹气，他纠结着自己的措辞，不自觉地绕着手道：“其实，也不算顾淮截胡，安乐本就不会和我成亲。”他越说越烦躁，忙将手里的酒灌下肚。<br />
小腹一暖，他倏然上了脾气，敢开了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在顾淮出现前，我以为日子就是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安乐也终会和我成亲。”<br />
“但顾淮是个意外，我们刚开始在同一个私塾授课时，我以为他没那心思。我甚至想不出二人除了荔枝宴有何交集，可偏偏。”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剑眉拧在一起，“可偏偏，在我即将和安乐定亲时，杀出一个顾淮。”<br />
“他没我地位高，没我身世好，我想不明白。”<br />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直到酒囊见底，撑着身子后仰望向圆月，“他才与安予相识多久啊？”<br />
“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他故作潇洒地与两人碰碗，笑道：“和谁成亲不是权衡利弊，她喜欢最重要。”<br />
霍进一拍大腿，吐沫横飞，“就这样想才好呢，殿下大气！”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br />
李璟有种听长辈训的尴尬，连连点点头，实在受不了他絮絮叨叨的嘴，胡乱寻了个由头走了。<br />
帐帘放下，他摸黑将空酒囊放在几案上，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想点烛，点了好几下点不上。他烦躁地用力一吹，火苗登时窜起灼着他的指腹，他骤然一痛，将火折子甩在地上。<br />
指尖痛得发麻。<br />
他倒吸冷气地甩了甩手，俯身去捡，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br />
手碰到火折子的瞬间，一滴清泪落到手背，滑进地面。<br />
第57章 57 密雪<br />
泪, 啪嗒啪嗒地往下掉。<br />
李璟一愣，伸手触碰，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br />
真的甘心吗？<br />
如果真的甘心, 就不会说自己想不明白。<br />
他像擦血一样擦去泪痕, 捡起火折子点燃烛火, 跳跃的火苗带着微弱的暖意。他的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双目无神, 薄薄的帐帘将外面篝火晚会的热闹隔绝。<br />
中秋佳节，月光照不进帐，他也团不了圆。<br />
就这样孤零零的，坐在烛火前发呆。<br />
他忽然想起什么, 起身从包袱中一通翻找，掏出一个小铜镜, 架在几案上。<br />
从前李璟颇为在意自己的形象, 会随身带个巴掌大的铜镜，看看玉冠正不正，发丝乱不乱。自来了战场，打起仗来, 便顾不上这么多，倒将它忘却了。<br />
如今一掏出来照，动作竟也显得生疏起来。<br />
李璟看着自己的脸, 一时陌生, 掏出匕首在胡茬上比划, 将黑硬的胡子刮掉，倒也能显出几分精神气。<br />
“也不是很丑啊。”李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寸寸扫过自己的眉眼，托腮轻声呢喃, “怎么就，不喜欢我呢？”<br />
李璟想起了那日亲眼目睹的，顾淮和柳安予的拥吻，心脏骤然一痛。<br />
他用指甲在地上划了层黑灰，轻轻按在自己的眼下——<br />
和顾淮的眼下痣相同的位置。<br />
他试图在自己脸上找到几分顾淮的影子。<br />
指腹滑过铜镜中的脸。<br />
如果，我是顾淮，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br />
泪水蓦然冲掉印记，淌下一条黑痕，李璟被自己愚蠢的举动逗笑了，牵起唇角自嘲。<br />
他两只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泪，却越擦越多，最终只得放弃，将自己缩成一团，捂着脸不断低泣。呜咽从唇齿间溢出，像濒死的人最后的呻吟。<br />
他的母亲身首异处，他的挚爱嫁作他人。<br />
李璟此生就在乎这么点东西，可天公不作美，都要给他收走。<br />
他的中秋，再不能团圆。<br />
枝叶婆娑，月光静静笼罩在主帐上，碎如残雪。<br />
永昌十八年，中秋一过，大皇子李璟领兵，镇压叛乱，骁勇善战，一月连夺七城，至此，一战成名。<br />
直到，冬密雪，声如碎玉。<br />
柳安予披着白绒绣紫鹃的斗篷，抱着手炉站在宫门口，今个玉珠堂没她课，她便在这等顾淮下朝。<br />
青荷和樱桃被她遣去取书行新到的书。<br />
雪扑簌簌地落下，蓄在她睫羽上，她脸冻得有些发红，像上了胭脂似的。<br />
“郡主——”柏青先露了脸过来，撑着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br />
“慢点跑，不急。”柳安予温声道，搭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不由得问，“成玉呢？”<br />
柏青喘着气，把顾淮反复交代让给柳安予带的伞递过去，解释道：“公子这功夫在廊下当值呢，今个卫大人去御前听训了，央公子替一会儿。公子说卫大人平日没少帮衬，却鲜少开口央他帮忙，不好推脱。公子盘算着今日郡主没课，怕是会在这等他，连忙遣了我来送伞。”<br />
“他倒是神机妙算。”柳安予挑眉接过伞，扫了扫肩上的雪，裹紧斗篷，“他什么时候完事儿？”<br />
“得一会儿呢。”柏青蹙眉挠挠头，心里算着时间，“约莫，一两个时辰罢。”<br />
他撑着伞复述，“公子叫您先回去，总在这站着再冻坏了，他那边一完，就赶回府找您。”<br />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柳安予抿了抿唇，“你呢？你在这儿等他吗？”<br />
柏青摇摇头，“不呢，公子要我送您回去，等看着您到家了，再回来复命。”<br />
“他不回，我便也没那么想回。”柳安予垂了垂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渐渐化成一滩水渍。<br />
“刚入冬，倒是突然馋烤栗子了。”她思忖片刻，倏然道。<br />
柳安予将掌心贴回手炉，扬起脸冲柏青道：“你回去罢，不必送我。这儿离昱阳宫不远，我腿着就去了。他若问起，你就说我想长公主了，他下了值去昱阳宫找我就成。”<br />
“好。”柏青点点头应下，拱手行礼。<br />
雪如鹅毛，柳安予撑伞漫步在宫道上，一袭素衣，伞影幽深，宛若工笔画中削肩细腰的塞外美人。<br />
她来昱阳宫，长公主自然是欢迎的，巧莲连忙给长公主披上斗篷，还未系上带子，人便已到了跟前。<br />
“哎呦呦，小祖宗，你可算来看本宫了。”长公主笑盈盈地拉起她，接过她掌中的伞递给旁边的巧莲，不由得担忧，“怎么了？受欺负了？”<br />
“哪能啊。”柳安予哈了一口气，语气带着点撒娇，“我馋您的烤栗子了，今个正巧无事，可不得来讨一小碟。”<br />
“你呀你。”长公主无奈看她，拢着她的手，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馋猫。”<br />
柳安予笑着，抽出手替长公主系好带子。<br />
长公主宠她，又许久没见，自然是对她百依百顺，满眼温柔地看着她，“算了，本宫这就叫巧莲去备炉子，就在宫里烤。你许久不来，本宫想你想得紧。”<br />
柳安予自是忽略不了她语气中的落寞劲儿，眸如冰晶透亮，眨了眨，“这不是来了嘛。安乐许久不见您，也想得紧呢。”长公主笑着哼了一声，“你就知道拿话哄本宫。”<br />
长公主拉着她进殿，这边说着，那边巧莲已经麻利地架好了炉子。<br />
一应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殿外银装素裹，日光照在雪地上，又映在琉璃盏上，更凸显贵气和色泽。<br />
柳安予先服侍长公主坐下，而后才敛袍落座。巧莲在一旁扒着炭火，偶有几颗火星子溅出，像简易版的小烟花。<br />
“怎么就光你来了，顾成玉呢？”刚一坐下，长公主便忍不住盘问，“你俩闹别扭了？”
到了晚间，已被李璟杀得老实的叛军不再敢搞什么小动作，倒也能叫将士们过个舒心的中秋。<br />
营内架着一簇簇篝火，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着，照得每个人身上都暖烘烘的，李璟出帐时，霍进正弯腰烤着一只野猪。<br />
“嚯，殿下，您正赶巧了。”霍进撒了些盐巴上去，转着整只的野猪肉，冲李璟招呼了一声。<br />
火烤的肉香逸散开，肉表面滋滋冒油，馋得旁边小兵眼睛都直了。<br />
“殿下您坐，您坐。”小兵连忙不知所措地站起身。<br />
李璟压了压手，“没事，你坐，我坐你边上就行。”<br />
“这野猪比家猪色深，就是不知味道如何。”李璟伸手烤烤火，眸子落在肉上，与霍进搭话。<br />
霍进摇了摇头，“不如家猪，但这穷乡僻壤的，能猎到它就不错了，总比吃干馍强。”<br />
“也是。”李璟认同地点点头，将拎来的酒与小兵分了一碗，一边饮着，一边搭话。<br />
霍进嘴碎，念起自己的过往，“这野猪味苦，肉质粗糙，但若是流水冲放一夜，便可祛大半腥臭味，不过咱这只肉赤，不必除臭。卑职常年在外打仗，总猎些野味改善伙食，如今也算是个好厨，等什么时候致仕回乡了，回去开个饭馆好了。”<br />
李璟闻言笑了笑，拿棍子扒拉了一下柴堆，火登时燃得更旺了，“那我倒要尝尝你的手艺了，可别不好吃，到时候回去恐坑害了旁人。”<br />
霍进哈哈大笑，“殿下莫要打趣卑职了。”<br />
他一手执着匕首，割下一片肉来，递给李璟挑了挑眉，“殿下尝尝？”<br />
李璟捻起扔进嘴里咀嚼，虽不如京城酒馆里的肉质细腻，却混着焦香，淡淡的咸味越嚼越上瘾，李璟亮了亮眸，不吝赞美，“好吃。”<br />
霍进登时得意起来，给旁边小兵也割了一片，故作高深地说道：“殿下可知，这吃野猪有何诀窍？”<br />
“愿闻其详。”李璟笑了笑，与他碰了碰酒碗，烈酒摇晃，沾湿了指尖。<br />
“这野猪啊，有四不食。”霍进灌了一口，眯起眼睛，“青蹄不可食，及兽赤足不可食，野兽自死北首伏地不可食，兽有歧尾不可食。就是说，这蹄子是青的红的，自己死掉的，生了两条尾巴的，都不能吃。”<br />
李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趣事，不由得追问，“为何？”<br />
霍进笑了笑，摇头晃脑起来，“它们啊，气都不正，恐有疾病，所以不能吃。”<br />
他似是说上头了，还补了一段，“这食脏器，也是有讲究的。”他的匕首在猪身上比划，指给李璟看，“猪肝，共鲤鱼肠、鱼子食之，伤肾。猪脑单食，损男子阳道，临房不能行事。”<br />
一说到这，霍进脑子进水了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了，殿下，你娶亲了没？”<br />
李璟本还听得兴致勃勃，倏然僵了嘴角，敛眸摩挲着酒碗，“......还没。”<br />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小兵可算是能插上一句，探出头来，“殿下不是要娶燕王独女，那个什么......安乐郡主吗？不过被人截了胡，没娶成。”<br />
霍进登时听出不对，暗骂了自己一句瞎问问题，又瞪了小兵一眼，踌躇着开口安慰，“那个......殿下啊。”潇洒地拍了拍李璟的肩膀，“没事没事，有那么句话不是说吗，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何必......欸，何必啥来着？”霍进挠了挠头硬是想不起来。<br />
李璟捧着酒碗，无奈叹了一口气，“何必单恋一枝花。”<br />
“哎对对对！”霍进一拍大腿，“就是这句！”忍不住感叹，“是有学问奥，你看你这不是知道吗？怎么还纠结？”<br />
李璟垂眸看了看指尖，篝火的光芒透过他指缝映照在靴面上，他顿了顿，缓缓道：“那不一样。”<br />
“她很好。”<br />
“很好很好。”<br />
“唔，怎么形容呢......”一讲到柳安予，李璟的眸子突然泛起光，眸底泛滥着温柔，“有一句词，我觉得形容她正好——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你们能懂我吗？！”他兴致勃勃地看向两人。<br />
霍进和旁边的小兵对视一眼，懵懵地冲他摇了摇头。<br />
李璟无奈叹气，他纠结着自己的措辞，不自觉地绕着手道：“其实，也不算顾淮截胡，安乐本就不会和我成亲。”他越说越烦躁，忙将手里的酒灌下肚。<br />
小腹一暖，他倏然上了脾气，敢开了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在顾淮出现前，我以为日子就是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安乐也终会和我成亲。”<br />
“但顾淮是个意外，我们刚开始在同一个私塾授课时，我以为他没那心思。我甚至想不出二人除了荔枝宴有何交集，可偏偏。”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剑眉拧在一起，“可偏偏，在我即将和安乐定亲时，杀出一个顾淮。”<br />
“他没我地位高，没我身世好，我想不明白。”<br />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直到酒囊见底，撑着身子后仰望向圆月，“他才与安予相识多久啊？”<br />
“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他故作潇洒地与两人碰碗，笑道：“和谁成亲不是权衡利弊，她喜欢最重要。”<br />
霍进一拍大腿，吐沫横飞，“就这样想才好呢，殿下大气！”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br />
李璟有种听长辈训的尴尬，连连点点头，实在受不了他絮絮叨叨的嘴，胡乱寻了个由头走了。<br />
帐帘放下，他摸黑将空酒囊放在几案上，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想点烛，点了好几下点不上。他烦躁地用力一吹，火苗登时窜起灼着他的指腹，他骤然一痛，将火折子甩在地上。<br />
指尖痛得发麻。<br />
他倒吸冷气地甩了甩手，俯身去捡，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br />
手碰到火折子的瞬间，一滴清泪落到手背，滑进地面。<br />
第57章 57 密雪<br />
泪, 啪嗒啪嗒地往下掉。<br />
李璟一愣，伸手触碰，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br />
真的甘心吗？<br />
如果真的甘心, 就不会说自己想不明白。<br />
他像擦血一样擦去泪痕, 捡起火折子点燃烛火, 跳跃的火苗带着微弱的暖意。他的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双目无神, 薄薄的帐帘将外面篝火晚会的热闹隔绝。<br />
中秋佳节，月光照不进帐，他也团不了圆。<br />
就这样孤零零的，坐在烛火前发呆。<br />
他忽然想起什么, 起身从包袱中一通翻找，掏出一个小铜镜, 架在几案上。<br />
从前李璟颇为在意自己的形象, 会随身带个巴掌大的铜镜，看看玉冠正不正，发丝乱不乱。自来了战场，打起仗来, 便顾不上这么多，倒将它忘却了。<br />
如今一掏出来照，动作竟也显得生疏起来。<br />
李璟看着自己的脸, 一时陌生, 掏出匕首在胡茬上比划, 将黑硬的胡子刮掉，倒也能显出几分精神气。<br />
“也不是很丑啊。”李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寸寸扫过自己的眉眼，托腮轻声呢喃, “怎么就，不喜欢我呢？”<br />
李璟想起了那日亲眼目睹的，顾淮和柳安予的拥吻，心脏骤然一痛。<br />
他用指甲在地上划了层黑灰，轻轻按在自己的眼下——<br />
和顾淮的眼下痣相同的位置。<br />
他试图在自己脸上找到几分顾淮的影子。<br />
指腹滑过铜镜中的脸。<br />
如果，我是顾淮，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br />
泪水蓦然冲掉印记，淌下一条黑痕，李璟被自己愚蠢的举动逗笑了，牵起唇角自嘲。<br />
他两只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泪，却越擦越多，最终只得放弃，将自己缩成一团，捂着脸不断低泣。呜咽从唇齿间溢出，像濒死的人最后的呻吟。<br />
他的母亲身首异处，他的挚爱嫁作他人。<br />
李璟此生就在乎这么点东西，可天公不作美，都要给他收走。<br />
他的中秋，再不能团圆。<br />
枝叶婆娑，月光静静笼罩在主帐上，碎如残雪。<br />
永昌十八年，中秋一过，大皇子李璟领兵，镇压叛乱，骁勇善战，一月连夺七城，至此，一战成名。<br />
直到，冬密雪，声如碎玉。<br />
柳安予披着白绒绣紫鹃的斗篷，抱着手炉站在宫门口，今个玉珠堂没她课，她便在这等顾淮下朝。<br />
青荷和樱桃被她遣去取书行新到的书。<br />
雪扑簌簌地落下，蓄在她睫羽上，她脸冻得有些发红，像上了胭脂似的。<br />
“郡主——”柏青先露了脸过来，撑着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br />
“慢点跑，不急。”柳安予温声道，搭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不由得问，“成玉呢？”<br />
柏青喘着气，把顾淮反复交代让给柳安予带的伞递过去，解释道：“公子这功夫在廊下当值呢，今个卫大人去御前听训了，央公子替一会儿。公子说卫大人平日没少帮衬，却鲜少开口央他帮忙，不好推脱。公子盘算着今日郡主没课，怕是会在这等他，连忙遣了我来送伞。”<br />
“他倒是神机妙算。”柳安予挑眉接过伞，扫了扫肩上的雪，裹紧斗篷，“他什么时候完事儿？”<br />
“得一会儿呢。”柏青蹙眉挠挠头，心里算着时间，“约莫，一两个时辰罢。”<br />
他撑着伞复述，“公子叫您先回去，总在这站着再冻坏了，他那边一完，就赶回府找您。”<br />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柳安予抿了抿唇，“你呢？你在这儿等他吗？”<br />
柏青摇摇头，“不呢，公子要我送您回去，等看着您到家了，再回来复命。”<br />
“他不回，我便也没那么想回。”柳安予垂了垂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渐渐化成一滩水渍。<br />
“刚入冬，倒是突然馋烤栗子了。”她思忖片刻，倏然道。<br />
柳安予将掌心贴回手炉，扬起脸冲柏青道：“你回去罢，不必送我。这儿离昱阳宫不远，我腿着就去了。他若问起，你就说我想长公主了，他下了值去昱阳宫找我就成。”<br />
“好。”柏青点点头应下，拱手行礼。<br />
雪如鹅毛，柳安予撑伞漫步在宫道上，一袭素衣，伞影幽深，宛若工笔画中削肩细腰的塞外美人。<br />
她来昱阳宫，长公主自然是欢迎的，巧莲连忙给长公主披上斗篷，还未系上带子，人便已到了跟前。<br />
“哎呦呦，小祖宗，你可算来看本宫了。”长公主笑盈盈地拉起她，接过她掌中的伞递给旁边的巧莲，不由得担忧，“怎么了？受欺负了？”<br />
“哪能啊。”柳安予哈了一口气，语气带着点撒娇，“我馋您的烤栗子了，今个正巧无事，可不得来讨一小碟。”<br />
“你呀你。”长公主无奈看她，拢着她的手，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馋猫。”<br />
柳安予笑着，抽出手替长公主系好带子。<br />
长公主宠她，又许久没见，自然是对她百依百顺，满眼温柔地看着她，“算了，本宫这就叫巧莲去备炉子，就在宫里烤。你许久不来，本宫想你想得紧。”<br />
柳安予自是忽略不了她语气中的落寞劲儿，眸如冰晶透亮，眨了眨，“这不是来了嘛。安乐许久不见您，也想得紧呢。”长公主笑着哼了一声，“你就知道拿话哄本宫。”<br />
长公主拉着她进殿，这边说着，那边巧莲已经麻利地架好了炉子。<br />
一应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殿外银装素裹，日光照在雪地上，又映在琉璃盏上，更凸显贵气和色泽。<br />
柳安予先服侍长公主坐下，而后才敛袍落座。巧莲在一旁扒着炭火，偶有几颗火星子溅出，像简易版的小烟花。<br />
“怎么就光你来了，顾成玉呢？”刚一坐下，长公主便忍不住盘问，“你俩闹别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