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才猛然握紧。<br />
江海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高鼻深目，风沙磨砺的黑红脸庞上是狂野深刻的五官，他出生于高山深处的少数民族村落，父母和故土皆在一场地震中化为废墟。<br />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辗转来到南城，又是如何认识的萧婧。<br />
他笑着蹲下身抱住飞奔过去的儿子，眼神却锐利地叮着萧婧。<br />
“妈还在疗养院？”<br />
萧婧避开他的视线，起身道：“还在。”她去厨房端来温着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br />
江海将身上的行囊一一卸落，有条不紊，那些东西重重坠在地上，他的视线跟随着她，抚摸着江河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那是你亲妈，你心真狠啊。”<br />
萧婧转身进了厨房，被他一把拉住，她挣扎，他不让她走，两人僵持着，萧婧的辫子散了，是少有的狼狈。她在挣扎，终究不敌，被江海一把摔进卧室。<br />
卧室房门轰然关闭。<br />
江河垂下眼睛，茫然四顾。客厅被父亲带回来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父亲带回了吃的用的，母亲喜欢的，他喜欢的，却没给自己带几件衣物。<br />
卧室房门隔音不好，客厅桌上只有一桌正在变凉的饭菜。<br />
江河快步回到次卧，关上门。他倒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拇指套娃，紧紧的攥在手里，然后用枕头捂紧了耳朵。<br />
他竭力忽略一墙之隔的动静，心脏跳的飞快，眼睛瞪得很大。<br />
他知道一小时后，母亲一定会若无其事的出来，她会一丝不苟的编起汗湿的长发，将凉掉的饭菜再热一遍，或是再次坐在书桌前，像往日一样正常忙碌。<br />
而父亲会待个十天左右，从满心欣喜，到古井无波，然后漠然地再次离开这个家。<br />
年年如此。<br />
难道别人家里不是这样的吗？<br />
小河，当个好鸵鸟。<br />
不听、不看、不知道。<br />
-<br />
季知涟见到江海纯属意外。<br />
那天，季馨罕见的下了厨，督促她一定要趁热送过去。<br />
她在萧老师家门口，端着母亲做好的鸡煲，萧婧却罕见的没有让她进来，她接过鸡煲，用瘦弱的肩膀阻挡着男人望过来的视线。<br />
江海：“谁来了？”<br />
萧婧侧过身：“邻居家的孩子。”<br />
江海走了过来，他的目光锐利，剖骨一般，在季知涟脸上凉凉割过，女孩冷下脸，与这个阴郁漂亮的男人直直对视。<br />
江海笑的很深：“既然来了，就一起吃饭吧。”<br />
季知涟看向萧婧，萧婧避开她的目光，对她不着痕迹地摇头。<br />
她注意到萧婧脖子上青紫色的淤痕，她看上去疲倦又脆弱。季知涟因疑惑而踯躅，男人已在桌上添好碗筷，热情招呼她落座。<br />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br />
江海状似不经意地问季知涟住在哪里，在哪里上学，和萧婧是什么关系，拐外抹角了一大圈，终于问到正题，她妈妈是做什么职业的，姓甚名谁。<br />
季知涟看出萧婧眼中的飘忽，她眨了下眼睛：“她是厨子。”<br />
江海放松下来，又问：“你们是南城本地人？”<br />
季知涟用筷子戳着江河夹给她的鸡翅，男孩特别安静：“不是，我们是北城人。”<br />
气氛一滞。<br />
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始料未及。<br />
江海掐着萧婧的脖子，将她连人带椅摔在地上，他红了眼，喘着粗气：“你还是没放弃是吗？你忘记你答应你妈什么了，你还是想当……”<br />
萧婧的脸被压在地上，她麻木的没有反抗，眼珠平淡地看向面色煞白的江河。<br />
嘴唇无声道：走。<br />
这是她对儿子的爱的时刻，她不要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要他走。<br />
江河步步后退，撞上季知涟冰冷的手。<br />
她的手很冰，她看着自己最尊重的女人，那个活在玻璃罩子、自成天地的朴素女人，那个理智又矛盾的女人，此刻被压在地上，脸色惨白，毫无反抗之力如一团破败的人偶。<br />
她竟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季馨的内里同样也是一团乌七八糟被损坏的东西，尽管她外表艳丽，看上去不好惹。<br />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母亲，是因此才成为朋友的吗？<br />
江河被推开，季知涟已如小狼一样凶猛地扑了上去，她死死咬住江海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想甩脱她，放开了对萧婧的桎梏。<br />
桌椅碗筷乒里乓啷，一片狼藉。<br />
几声吼叫，一场闹剧。<br />
季知涟被萧婧毫不客气地推出家门时，她还在喘着粗气，不解道：“为什么？”<br />
为什么你不反抗？为什么你帮他不帮我？<br />
“没有为什么。”萧婧嘴角有血丝，目光哀戚，似暴雨中被打弯脊梁的小草：“知知，你不懂。这是我欠他的。”<br />
这是我欠他的。<br />
季知涟记得萧婧说这句话的神色，但她不懂，就如她不懂自己与母亲之间复杂共生的情感。<br />
但她又终究会明白，因为命运的巨轮已经从高空缓缓坠落。<br />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br />
没有人能在天意的碾磨下独善其身。<br />
-<br />
季知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br />
令她惊讶的是，季馨没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等她多时。<br />
烟灰缸满到溢出来，横七竖八插着烟头。<br />
她坐在阳台的一把沙滩椅上，抬脸，莞尔一笑：“送到了？怎么样？”<br />
季知涟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荒谬的念头，季馨是故意的，她故意挑江海在的时候让她送去，她故意挑起他们夫妻间的争端。<br />
季知涟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低声道：“萧老师被她的丈夫打了，就因为我说……我们来自北城。”<br />
季馨低头笑了，发丝垂下掩住面容，她笑的整个肩头都在抖，抬起脸时，眸子亮的惊人：“她活该！”<br />
露骨而直白、不加掩饰的恨意。<br />
季知涟心里发冷：“妈妈，你是不是最近又没吃药？”<br />
季馨冷笑：“吃什么药？”<br />
她起身，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长得与自己不像，更像那个她痛恨至极的男人，她毕竟是他的骨血，女孩此刻神情不明，漂亮凌厉的五官在阴影里显露出和他一样的不屑和轻蔑。<br />
季馨突然被刺激到，她扬手，巴掌重重的打在季知涟脸上！<br />
“你也觉得我有病？你也觉得我不正常？”<br />
她质问她，却仿佛透过她，去咄咄逼问那个男人：“还是说，你也希望我去死？”<br />
季馨走了，她甚至没有换鞋，就穿着居家的绣花拖鞋出门了。<br />
季知涟漠然地摸了摸脸上高高肿起的指痕，她走近厨房，掬起冷水洗脸，然后也出门了。<br />
-<br />
傍晚，晚风徐徐。<br />
南水公园，河边。<br />
两瓶海碧斜斜插着吸管。<br />
惆怅地放在两人中央。<br />
一场属于孩子间的对话徐徐展开。<br />
“小河，你说，大人们是不是都是神经病？”<br />
“如果他们是，那我们是什么？”<br />
“嗯，我们是……小神经病。”<br />
“姐姐，不兴这么骂自己的啊。”<br />
两人不约而同举起海碧，咕咚咚干了半瓶，打了个气嗝。<br />
他们看着对方，都笑了，默契地换了个话题。<br />
“还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去郊区的山上摘花椒吗？”季知涟眯眼，鼻端仿佛又闻到那股辛辣鲜香的花椒味。<br />
江河捡起石子打水漂：“记得，先是季阿姨在田里摔了一跤，我妈去拉她，结果也摔到她身上了，我们摘了满满一罐花椒，可是一抬头，又看到好多青绿色的毛毛虫，姐姐你还捉了条吓唬我，太坏了。”<br />
季知涟强词夺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就是没有。”<br />
江河气结。<br />
季知涟拔了几根草，打成结：“我就记得泉水边的那群羊了。”<br />
四人在泉水边歇脚，打开零食袋子，进行一场随性的野餐，萧婧教他们用矿泉水瓶顺着石壁边的泉眼接水，那里流出的水最洁净。<br />
季馨抬杠，不屑地说不用这么矫情，水潭里的泉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然后她又不喝。<br />
反而是天真的江河，半信半疑喝了一口。<br />
江河小倒霉蛋，才刚喝完，就看到水潭边上就来了一群羊，咩咩叫着弯腰喝水，羊群甚至开心的在水里洗起了脚，互相舔舐梳毛。<br />
江河大脑当机，发出干呕。<br />
她不提还好，提了，江河瞬间被死去的记忆击中，面目扭曲：“姐姐！”<br />
看他急眼，她忙道：“不说了不说了！”<br />
两人于是享受起夜间河边的静谧。<br />
“我不想回家。”<br />
“我也是。”
江海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高鼻深目，风沙磨砺的黑红脸庞上是狂野深刻的五官，他出生于高山深处的少数民族村落，父母和故土皆在一场地震中化为废墟。<br />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辗转来到南城，又是如何认识的萧婧。<br />
他笑着蹲下身抱住飞奔过去的儿子，眼神却锐利地叮着萧婧。<br />
“妈还在疗养院？”<br />
萧婧避开他的视线，起身道：“还在。”她去厨房端来温着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br />
江海将身上的行囊一一卸落，有条不紊，那些东西重重坠在地上，他的视线跟随着她，抚摸着江河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那是你亲妈，你心真狠啊。”<br />
萧婧转身进了厨房，被他一把拉住，她挣扎，他不让她走，两人僵持着，萧婧的辫子散了，是少有的狼狈。她在挣扎，终究不敌，被江海一把摔进卧室。<br />
卧室房门轰然关闭。<br />
江河垂下眼睛，茫然四顾。客厅被父亲带回来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父亲带回了吃的用的，母亲喜欢的，他喜欢的，却没给自己带几件衣物。<br />
卧室房门隔音不好，客厅桌上只有一桌正在变凉的饭菜。<br />
江河快步回到次卧，关上门。他倒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拇指套娃，紧紧的攥在手里，然后用枕头捂紧了耳朵。<br />
他竭力忽略一墙之隔的动静，心脏跳的飞快，眼睛瞪得很大。<br />
他知道一小时后，母亲一定会若无其事的出来，她会一丝不苟的编起汗湿的长发，将凉掉的饭菜再热一遍，或是再次坐在书桌前，像往日一样正常忙碌。<br />
而父亲会待个十天左右，从满心欣喜，到古井无波，然后漠然地再次离开这个家。<br />
年年如此。<br />
难道别人家里不是这样的吗？<br />
小河，当个好鸵鸟。<br />
不听、不看、不知道。<br />
-<br />
季知涟见到江海纯属意外。<br />
那天，季馨罕见的下了厨，督促她一定要趁热送过去。<br />
她在萧老师家门口，端着母亲做好的鸡煲，萧婧却罕见的没有让她进来，她接过鸡煲，用瘦弱的肩膀阻挡着男人望过来的视线。<br />
江海：“谁来了？”<br />
萧婧侧过身：“邻居家的孩子。”<br />
江海走了过来，他的目光锐利，剖骨一般，在季知涟脸上凉凉割过，女孩冷下脸，与这个阴郁漂亮的男人直直对视。<br />
江海笑的很深：“既然来了，就一起吃饭吧。”<br />
季知涟看向萧婧，萧婧避开她的目光，对她不着痕迹地摇头。<br />
她注意到萧婧脖子上青紫色的淤痕，她看上去疲倦又脆弱。季知涟因疑惑而踯躅，男人已在桌上添好碗筷，热情招呼她落座。<br />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br />
江海状似不经意地问季知涟住在哪里，在哪里上学，和萧婧是什么关系，拐外抹角了一大圈，终于问到正题，她妈妈是做什么职业的，姓甚名谁。<br />
季知涟看出萧婧眼中的飘忽，她眨了下眼睛：“她是厨子。”<br />
江海放松下来，又问：“你们是南城本地人？”<br />
季知涟用筷子戳着江河夹给她的鸡翅，男孩特别安静：“不是，我们是北城人。”<br />
气氛一滞。<br />
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始料未及。<br />
江海掐着萧婧的脖子，将她连人带椅摔在地上，他红了眼，喘着粗气：“你还是没放弃是吗？你忘记你答应你妈什么了，你还是想当……”<br />
萧婧的脸被压在地上，她麻木的没有反抗，眼珠平淡地看向面色煞白的江河。<br />
嘴唇无声道：走。<br />
这是她对儿子的爱的时刻，她不要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要他走。<br />
江河步步后退，撞上季知涟冰冷的手。<br />
她的手很冰，她看着自己最尊重的女人，那个活在玻璃罩子、自成天地的朴素女人，那个理智又矛盾的女人，此刻被压在地上，脸色惨白，毫无反抗之力如一团破败的人偶。<br />
她竟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季馨的内里同样也是一团乌七八糟被损坏的东西，尽管她外表艳丽，看上去不好惹。<br />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母亲，是因此才成为朋友的吗？<br />
江河被推开，季知涟已如小狼一样凶猛地扑了上去，她死死咬住江海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想甩脱她，放开了对萧婧的桎梏。<br />
桌椅碗筷乒里乓啷，一片狼藉。<br />
几声吼叫，一场闹剧。<br />
季知涟被萧婧毫不客气地推出家门时，她还在喘着粗气，不解道：“为什么？”<br />
为什么你不反抗？为什么你帮他不帮我？<br />
“没有为什么。”萧婧嘴角有血丝，目光哀戚，似暴雨中被打弯脊梁的小草：“知知，你不懂。这是我欠他的。”<br />
这是我欠他的。<br />
季知涟记得萧婧说这句话的神色，但她不懂，就如她不懂自己与母亲之间复杂共生的情感。<br />
但她又终究会明白，因为命运的巨轮已经从高空缓缓坠落。<br />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br />
没有人能在天意的碾磨下独善其身。<br />
-<br />
季知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br />
令她惊讶的是，季馨没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等她多时。<br />
烟灰缸满到溢出来，横七竖八插着烟头。<br />
她坐在阳台的一把沙滩椅上，抬脸，莞尔一笑：“送到了？怎么样？”<br />
季知涟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荒谬的念头，季馨是故意的，她故意挑江海在的时候让她送去，她故意挑起他们夫妻间的争端。<br />
季知涟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低声道：“萧老师被她的丈夫打了，就因为我说……我们来自北城。”<br />
季馨低头笑了，发丝垂下掩住面容，她笑的整个肩头都在抖，抬起脸时，眸子亮的惊人：“她活该！”<br />
露骨而直白、不加掩饰的恨意。<br />
季知涟心里发冷：“妈妈，你是不是最近又没吃药？”<br />
季馨冷笑：“吃什么药？”<br />
她起身，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长得与自己不像，更像那个她痛恨至极的男人，她毕竟是他的骨血，女孩此刻神情不明，漂亮凌厉的五官在阴影里显露出和他一样的不屑和轻蔑。<br />
季馨突然被刺激到，她扬手，巴掌重重的打在季知涟脸上！<br />
“你也觉得我有病？你也觉得我不正常？”<br />
她质问她，却仿佛透过她，去咄咄逼问那个男人：“还是说，你也希望我去死？”<br />
季馨走了，她甚至没有换鞋，就穿着居家的绣花拖鞋出门了。<br />
季知涟漠然地摸了摸脸上高高肿起的指痕，她走近厨房，掬起冷水洗脸，然后也出门了。<br />
-<br />
傍晚，晚风徐徐。<br />
南水公园，河边。<br />
两瓶海碧斜斜插着吸管。<br />
惆怅地放在两人中央。<br />
一场属于孩子间的对话徐徐展开。<br />
“小河，你说，大人们是不是都是神经病？”<br />
“如果他们是，那我们是什么？”<br />
“嗯，我们是……小神经病。”<br />
“姐姐，不兴这么骂自己的啊。”<br />
两人不约而同举起海碧，咕咚咚干了半瓶，打了个气嗝。<br />
他们看着对方，都笑了，默契地换了个话题。<br />
“还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去郊区的山上摘花椒吗？”季知涟眯眼，鼻端仿佛又闻到那股辛辣鲜香的花椒味。<br />
江河捡起石子打水漂：“记得，先是季阿姨在田里摔了一跤，我妈去拉她，结果也摔到她身上了，我们摘了满满一罐花椒，可是一抬头，又看到好多青绿色的毛毛虫，姐姐你还捉了条吓唬我，太坏了。”<br />
季知涟强词夺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就是没有。”<br />
江河气结。<br />
季知涟拔了几根草，打成结：“我就记得泉水边的那群羊了。”<br />
四人在泉水边歇脚，打开零食袋子，进行一场随性的野餐，萧婧教他们用矿泉水瓶顺着石壁边的泉眼接水，那里流出的水最洁净。<br />
季馨抬杠，不屑地说不用这么矫情，水潭里的泉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然后她又不喝。<br />
反而是天真的江河，半信半疑喝了一口。<br />
江河小倒霉蛋，才刚喝完，就看到水潭边上就来了一群羊，咩咩叫着弯腰喝水，羊群甚至开心的在水里洗起了脚，互相舔舐梳毛。<br />
江河大脑当机，发出干呕。<br />
她不提还好，提了，江河瞬间被死去的记忆击中，面目扭曲：“姐姐！”<br />
看他急眼，她忙道：“不说了不说了！”<br />
两人于是享受起夜间河边的静谧。<br />
“我不想回家。”<br />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