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也是因此，他爹不顾所有反对一心让他读书，做下这在邻户口中让人堂目咂舌的蠢事，不知受了多少嘲讽和白眼。<br />
可他从来不吭一声，然则，<br />
他负了他的期望啊！<br />
冯河眼中淌出血泪，风雨斜斜而落，不曾放过肩头鬓边，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人忽然动起来，颓唐而激愤的在雨中踉跄，任由雨点湿透他身上的每一寸，骨尖化作铁锤直直凿进熔炉中，火星激溅。<br />
他嘶吼着，却有着令人闻之落泪的震颤，与，悲惘。<br />
“寒窗苦读十余载，风雪不辍与谁同。<br />
呕心踟蹰乘舟渡，一朝尽丧终成空。<br />
只道他材高如山，怎知真假血泪残。<br />
沉苛病树转头望，满肚诗书空余腹。”<br />
“可笑、可悲、可叹啊。”<br />
“这究竟是怎样愚弄的世道！”<br />
“枉我苦读十余载，救不了我父，挽不回我母，到头来，百无一用是书生。”<br />
“生我何用。”<br />
“养我何用啊！”<br />
第69章 、举子业<br />
◎草木可弯亦有棱◎<br />
城郊一处破败的城隍庙，久无人烟，清晨初光微亮，香案下却爬出来一人。<br />
瞧着书生打扮，十分清瘦，眼神却亮，像是傍水而生的一株冬青。这人便就是冯河。<br />
他兀自去河边洗了脸，对着水面重新束发，回了庙里重新换了件衣袍，是件半新半旧的鸭青色直掇，似乎分外爱惜，连褶皱都少无，比方才那件体面许多。<br />
冯河背着箧笥出了门，随着进城的菜农一道入了盛京。<br />
浮金掠云，破晓筵庭，琳琅踵道，丹楹刻桷，处处皆道盛京锦绣好风光。<br />
冯河拜别了同行的菜伯，朝着东华门走去。<br />
今天是春闱揭榜之日。<br />
春闱就如同汇无数川流之海，静默无声的将千万读书人吞没在黑暗之中，朝暮奋起以求脱颖而出，而今天，便是尘埃落定。<br />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阳光丝丝缕缕洒在人身上，焦灼漫延在每个举子心头。<br />
“闲人退后。”<br />
这一声过后，便有礼官从门内走出，由侍卫隔开空处，按照五甲之列，从左到右张贴榜文。<br />
“一甲第一名，程直。”<br />
“果不其然！”<br />
冯河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听着不时传来的激动和欢雀。<br />
程直，他听说过这个人。<br />
自来了盛京第一日，关于此人的传闻便在学子之中广为流传，传闻此人曾在天下楼与同窗论学，却逢太学中人挑衅，一力辨压众口，谨锋有寸，字字珠玑。<br />
太学中人无不拜服，赞他“讷言敏行，藏秀于心”，谈起时目光所露，仿佛程直如亘日月之光，足以令天下学子为之黯淡。<br />
天才，时人如是称呼。<br />
可彼时家乡口谈之中，他也曾被誉为天才。于是冯河当时不甘，旁桌有人反驳：天下学子如过江之卿，纷如雨点，怎么他就是此中第一人？<br />
冯河心中同道：此人未免自视过高太甚。<br />
据闻此话传入程直耳中时，他正提笔论策。<br />
听闻此话，只淡然一笑，道：甲榜风流，唯归北朝。此为天下所向，至甚乐哉。<br />
而今日，他确为魁首。<br />
“一甲第二名，曹恕平。”<br />
……<br />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来，像是从河中挖出金来，那般灼烫惊艳。<br />
却没有一个，是“冯河”二字，他像是个腹中空无的胆小鬼，神色揣慌，犹如踏进沼地泥泽，将他整个人陷住，既迈不出一步，也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只能任由淤泥堵住喉咙。<br />
哽咽、羞愧、不甘，如潮水般将他击垮。<br />
他身后，一座戒尺为碑冰冷的矗立在那里，如同嬉笑的小鬼嘲笑他的落寞。<br />
声音越来越稀少，围堵的人群逐渐散去，冯河狠狠地打了个寒噤，踉跄的摔在那座石碑下。<br />
一刹那，他竟觉得恍惚。<br />
他幼时好学，却常自负，因一篇文琢磨不通心有不甘，到了下一位夫子教学时，又是最普通的习字，便存了轻慢之心，草草了事。<br />
被夫子看出，当堂圈出他写的凌乱飘忽的一行字，手拿戒尺，罚以十下，斥他“井中观天，蜉蝣猖狂。”<br />
隔纱布雾般的一行字，恰如惊雷贯日，清晰的浮现在他眼中。<br />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br />
冯河靠在戒碑下，眼前浑浑噩噩的的出现过许多人，许多道声音，让他不堪承受的闭上眼睛。<br />
直到湮灭最后一息萤煌灯光，盛京繁华偷得片刻休憩，冯河才步子僵硬的离去，背影一瞬苍老。<br />
那日分明阳光万里，却好似下了一场绵绵不断的秋雨，凉意斜斜砸透双肩，犹如千千万万虫蚁啃噬般，不疼，却化作细细密密的网，困住了万千举子。<br />
科举落第，身无分文，为了凑够返乡银两，冯河经由那位菜伯作中，入了一座官员府邸为宴席充数人手。<br />
他恭恭敬敬的跟在管家身后，听他道：“我家少爷此番高中，乃是满府喜事，这宴席也至关重要，你们外来的不懂规矩，做好分内事便立刻下去，不许乱看，丢了大人颜面。”<br />
“若是有不长眼的，胆敢扰乱宴席，别说银子分文没有，便是被打杀出去也休要怪我不讲情面。”<br />
冯河跟着一同应是，眼中却不由黯淡。<br />
这宴席定在戌时，冯河开始在后厨帮忙，直到前面酒席酒正酣时，才被人临时叫去上汤菜。<br />
他去的时候，园中正提杯作诗，冯河远远便看见一人捏着酒樽畅快道：<br />
“科举放榜小登科，一枝春来独占鳌。”<br />
“好啊，好诗。”<br />
“你我都已然说过，不如请苏公子也来上一首？”左侧第三位人站起身，目光朝向正中的公子提议道。<br />
今日苏家为主，不好叫他们抢了风头。<br />
那位姓苏的公子倒也不客气，哈哈大笑道：“想听本公子做诗？”<br />
周围人立即恭维附和，在一派热闹意气中，冯河端着汤稳稳放下，便要躬着身离去。<br />
苏公子躺在婢女怀中，拿了酒壶豪气的一饮而尽，随意丢掷在地毯，咕噜噜滚了两圈才停住。<br />
“春风酒肉斗儿鸡，美人香枕玉液香。”<br />
只一句，便叫冯河脚步僵硬停住。<br />
他不可置信的回头，那位人高马大的“公子”还在狂妄放言，继续做诗道：<br />
“一朝我来作大官，通通叫尔不单衣。<br />
我爹三日大摆宴，金玉镶桌小曲妙。”<br />
念完这句，他睁了睁醉态迷蒙的一双眼，欣赏着被他这诗镇住无言的一群有才之人，那高壮的身体圆滚哼哧，眯缝似的一双小眼，与蠢猪无异。<br />
这一睁，便看见傻愣愣站在中间的冯河，脸上突的露出古怪的笑容。<br />
招来旁边下人耳语几句，抬手之间两个仆从便一左一右朝着冯河走去。<br />
冯河背脊爬上冷意，退后一步问道：“你们要做什么？”<br />
“你一个菜夫进了这通直郎堵，本就是祖坟冒了青烟，没想到，还能让我家少爷看上你当坐骑。”<br />
“坐骑？这是何意？”冯河听错般再问道。
可他从来不吭一声，然则，<br />
他负了他的期望啊！<br />
冯河眼中淌出血泪，风雨斜斜而落，不曾放过肩头鬓边，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人忽然动起来，颓唐而激愤的在雨中踉跄，任由雨点湿透他身上的每一寸，骨尖化作铁锤直直凿进熔炉中，火星激溅。<br />
他嘶吼着，却有着令人闻之落泪的震颤，与，悲惘。<br />
“寒窗苦读十余载，风雪不辍与谁同。<br />
呕心踟蹰乘舟渡，一朝尽丧终成空。<br />
只道他材高如山，怎知真假血泪残。<br />
沉苛病树转头望，满肚诗书空余腹。”<br />
“可笑、可悲、可叹啊。”<br />
“这究竟是怎样愚弄的世道！”<br />
“枉我苦读十余载，救不了我父，挽不回我母，到头来，百无一用是书生。”<br />
“生我何用。”<br />
“养我何用啊！”<br />
第69章 、举子业<br />
◎草木可弯亦有棱◎<br />
城郊一处破败的城隍庙，久无人烟，清晨初光微亮，香案下却爬出来一人。<br />
瞧着书生打扮，十分清瘦，眼神却亮，像是傍水而生的一株冬青。这人便就是冯河。<br />
他兀自去河边洗了脸，对着水面重新束发，回了庙里重新换了件衣袍，是件半新半旧的鸭青色直掇，似乎分外爱惜，连褶皱都少无，比方才那件体面许多。<br />
冯河背着箧笥出了门，随着进城的菜农一道入了盛京。<br />
浮金掠云，破晓筵庭，琳琅踵道，丹楹刻桷，处处皆道盛京锦绣好风光。<br />
冯河拜别了同行的菜伯，朝着东华门走去。<br />
今天是春闱揭榜之日。<br />
春闱就如同汇无数川流之海，静默无声的将千万读书人吞没在黑暗之中，朝暮奋起以求脱颖而出，而今天，便是尘埃落定。<br />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阳光丝丝缕缕洒在人身上，焦灼漫延在每个举子心头。<br />
“闲人退后。”<br />
这一声过后，便有礼官从门内走出，由侍卫隔开空处，按照五甲之列，从左到右张贴榜文。<br />
“一甲第一名，程直。”<br />
“果不其然！”<br />
冯河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听着不时传来的激动和欢雀。<br />
程直，他听说过这个人。<br />
自来了盛京第一日，关于此人的传闻便在学子之中广为流传，传闻此人曾在天下楼与同窗论学，却逢太学中人挑衅，一力辨压众口，谨锋有寸，字字珠玑。<br />
太学中人无不拜服，赞他“讷言敏行，藏秀于心”，谈起时目光所露，仿佛程直如亘日月之光，足以令天下学子为之黯淡。<br />
天才，时人如是称呼。<br />
可彼时家乡口谈之中，他也曾被誉为天才。于是冯河当时不甘，旁桌有人反驳：天下学子如过江之卿，纷如雨点，怎么他就是此中第一人？<br />
冯河心中同道：此人未免自视过高太甚。<br />
据闻此话传入程直耳中时，他正提笔论策。<br />
听闻此话，只淡然一笑，道：甲榜风流，唯归北朝。此为天下所向，至甚乐哉。<br />
而今日，他确为魁首。<br />
“一甲第二名，曹恕平。”<br />
……<br />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来，像是从河中挖出金来，那般灼烫惊艳。<br />
却没有一个，是“冯河”二字，他像是个腹中空无的胆小鬼，神色揣慌，犹如踏进沼地泥泽，将他整个人陷住，既迈不出一步，也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只能任由淤泥堵住喉咙。<br />
哽咽、羞愧、不甘，如潮水般将他击垮。<br />
他身后，一座戒尺为碑冰冷的矗立在那里，如同嬉笑的小鬼嘲笑他的落寞。<br />
声音越来越稀少，围堵的人群逐渐散去，冯河狠狠地打了个寒噤，踉跄的摔在那座石碑下。<br />
一刹那，他竟觉得恍惚。<br />
他幼时好学，却常自负，因一篇文琢磨不通心有不甘，到了下一位夫子教学时，又是最普通的习字，便存了轻慢之心，草草了事。<br />
被夫子看出，当堂圈出他写的凌乱飘忽的一行字，手拿戒尺，罚以十下，斥他“井中观天，蜉蝣猖狂。”<br />
隔纱布雾般的一行字，恰如惊雷贯日，清晰的浮现在他眼中。<br />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br />
冯河靠在戒碑下，眼前浑浑噩噩的的出现过许多人，许多道声音，让他不堪承受的闭上眼睛。<br />
直到湮灭最后一息萤煌灯光，盛京繁华偷得片刻休憩，冯河才步子僵硬的离去，背影一瞬苍老。<br />
那日分明阳光万里，却好似下了一场绵绵不断的秋雨，凉意斜斜砸透双肩，犹如千千万万虫蚁啃噬般，不疼，却化作细细密密的网，困住了万千举子。<br />
科举落第，身无分文，为了凑够返乡银两，冯河经由那位菜伯作中，入了一座官员府邸为宴席充数人手。<br />
他恭恭敬敬的跟在管家身后，听他道：“我家少爷此番高中，乃是满府喜事，这宴席也至关重要，你们外来的不懂规矩，做好分内事便立刻下去，不许乱看，丢了大人颜面。”<br />
“若是有不长眼的，胆敢扰乱宴席，别说银子分文没有，便是被打杀出去也休要怪我不讲情面。”<br />
冯河跟着一同应是，眼中却不由黯淡。<br />
这宴席定在戌时，冯河开始在后厨帮忙，直到前面酒席酒正酣时，才被人临时叫去上汤菜。<br />
他去的时候，园中正提杯作诗，冯河远远便看见一人捏着酒樽畅快道：<br />
“科举放榜小登科，一枝春来独占鳌。”<br />
“好啊，好诗。”<br />
“你我都已然说过，不如请苏公子也来上一首？”左侧第三位人站起身，目光朝向正中的公子提议道。<br />
今日苏家为主，不好叫他们抢了风头。<br />
那位姓苏的公子倒也不客气，哈哈大笑道：“想听本公子做诗？”<br />
周围人立即恭维附和，在一派热闹意气中，冯河端着汤稳稳放下，便要躬着身离去。<br />
苏公子躺在婢女怀中，拿了酒壶豪气的一饮而尽，随意丢掷在地毯，咕噜噜滚了两圈才停住。<br />
“春风酒肉斗儿鸡，美人香枕玉液香。”<br />
只一句，便叫冯河脚步僵硬停住。<br />
他不可置信的回头，那位人高马大的“公子”还在狂妄放言，继续做诗道：<br />
“一朝我来作大官，通通叫尔不单衣。<br />
我爹三日大摆宴，金玉镶桌小曲妙。”<br />
念完这句，他睁了睁醉态迷蒙的一双眼，欣赏着被他这诗镇住无言的一群有才之人，那高壮的身体圆滚哼哧，眯缝似的一双小眼，与蠢猪无异。<br />
这一睁，便看见傻愣愣站在中间的冯河，脸上突的露出古怪的笑容。<br />
招来旁边下人耳语几句，抬手之间两个仆从便一左一右朝着冯河走去。<br />
冯河背脊爬上冷意，退后一步问道：“你们要做什么？”<br />
“你一个菜夫进了这通直郎堵，本就是祖坟冒了青烟，没想到，还能让我家少爷看上你当坐骑。”<br />
“坐骑？这是何意？”冯河听错般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