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霜她们日常在徐问真的装扮上格外忌讳素白，偶尔簪白色花朵只选茉莉、玉簪等小而美的香花，再铺叠以金翠宝石，以求荡清“晦气”。<br />
这是端文太子刚过世时那些事给她们留下的习惯，徐问真知道她们的心病，虽并不在意那些，只得合了她们的心。<br />
这会要为徐问真簪花，含霜想都不想，便剪了一枝绿云来。<br />
她取了细丝线来将牡丹细细缠在一支金祥云头钗上，再为徐问真簪在发髻上，色泽如水般幽绿清淡的牡丹随风轻颤，露出一点金边祥云，含霜注视着镜中的徐问真，不禁笑道：“今年花儿开得真好。”<br />
“只怕是你们觉着天晴了，才认为这花开得格外好。”徐问真挽着披帛徐徐起身，又笑了，“我可却觉着，天从未暗过。”<br />
正如她与徐大夫人所说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而已。<br />
她的命没留在太子陵中，就是不该绝，从那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十分珍惜，感觉十分美好。<br />
马车仍候在二门上，问安这回注意到了那位面容不显的车夫。似乎每次长姊出行，都由他驾车，只有长姊回府之后，她才看到过这个人。<br />
车夫身量高大，面容是落到人群里不会引起半点注意的普通，但一举一动格外恭敬有礼、沉稳有度。<br />
马车缓缓向书局去，那书局是徐问真这几年闲来置办下的产业，主要任务是替她收集感兴趣的传奇本子、古人笔记、金石拓本、旧朝帛书，在售卖主流书籍上从前并不占优势，生意一般，这两年开始另辟蹊径卖一些雇人写的传奇本子，市场倒是不错。<br />
马车上有些闷，徐问真却没人掀起帘子。她对问安道：“今日西阁已经修缮完备，消息灵通的人家大抵都已得到消息，宫中不日就要颁布明旨命各州选拔有志向才学的女子，你要做好准备。”<br />
这意味着问安将要竞争的对象广泛，不只有京中的名门女子。<br />
但问安的优势很鲜明，一来她刚刚扬出贤孝之名，前阵子的诗文宫中圣人曾夸过；二来她对朝局的认识、正合圣人喜好的周全缜密性格，都是一般年轻女子做不到的。<br />
西阁女官选才不选色，但难免有人动借此攀龙附凤的心思，所以这场女官采选的时间只怕不会持续很长。<br />
今上一向公私分明，于女色上并不热衷，他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宫中只有一后一妃，皇后赵氏，原定王发妻；贵妃裴氏，定王次妃。<br />
皇后诞育皇长子端文太子与寿昌公主，裴妃则连续生育了二、三、四三位皇子，只不过二皇子、四皇子早夭，裴妃膝下立住的唯有三皇子一个。<br />
随着三皇子入学读书，裴妃兰台殿的恩宠才逐渐衰落，而后今上宠幸了两位嫔妃，均是官家出身，诞育了几位皇子公主，立住的是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与寿宁公主。<br />
三年前裴妃病逝，宫中格局又有变动，随后今上近身便只有两位宫人出身的娘子服侍，不再从官家采选嫔妃。<br />
裴妃失幸是因三皇子入学后裴家与贵妃倚仗三皇子之聪颖野心勃勃，声势t愈大；后两位嫔妃没落有卷入宫廷争斗之故。<br />
如果纵观古今，今上倒称得上是一位长情而不好色的皇帝。<br />
依大夫人所言，近年一直得幸的两位娘子容貌远不及裴妃与前两位妃子有倾城之色，只是性情谦顺柔和，温婉贞静，都是无争之人，又位份、恩眷都相同，彼此平衡，哪怕皇后幽居含章宫不出，内廷之中风平浪静毫无争斗之象。<br />
今上坐拥天下，若贪恋美色，大可以广选美女，无论良贱出身，只凭天子喜好。<br />
但他没有，这一次对待西阁的态度如此郑重，更是要做正事的。<br />
只可惜有些人还是拎不清，眼红昔日裴妃恩宠、裴家手握如今实际皇长子的风光，想要通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搏一把，而且这样想的人只怕还不在少数。<br />
等今上认识到这点，西阁采选的口子就会被快速缩紧，问安目标明确，胜算很大。<br />
问安久在闺中，眼界毕竟有限，对未来与天下才女竞争怀有忐忑之情，徐问真见她难得地有些不安，安抚她道：“一来采选的时间不会很长，真正会加入竞争的外地女子只怕不多；二来……对女官之事，世人多有所顾忌，自愿想要参加采选的人不会很多。”<br />
既有想要借此机会攀龙附凤的，自然有顾虑女子入宫行走对婚姻有碍的，京中名门不少会有此想；或者怕女儿干脆一生困在宫里的——如今消息流通不畅，外边许多地方只听过先帝裴妃，却未必了解西阁女官，他们经历更多的是先帝年间一轮一轮的花鸟使选美入宫，凡是疼爱女儿不愿失去女儿的，自然对宫中选女充满警惕与畏惧。<br />
综合这两方考虑，单纯只想在西阁拼一个未来、谋一个女官身份的高门女子只怕不会很多。<br />
但现实是，门第就是许多人受教入学的第一道门槛。<br />
问安想要从政，能有当朝尚书令亲自指点，朝廷邸报随意翻阅，京中高门谱系更是如数家珍，这是许多人一生难以触及的起点。<br />
京城车马匆匆，人丁簇簇，车里车外，无形中就是一道天堑。<br />
见问安还是有些紧张，徐问真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压下无声的叹息，笑着睨她，口吻轻松，“怎么，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你大伯父没有信心？”<br />
问安轻轻摇头，徐问真便笑，“那不就是了。你的才学足够，性格合适，自然会被圣人选中，而有你大伯父在，不会有人刻意来阻你的前程。”<br />
至于今上忌惮徐家，刻意不选徐氏女，那更是无稽之谈了。<br />
说得不好听点，徐家就是皇家的狗。徐家的兴盛荣华都源于周家，徐缜是今上伴读，心腹重臣，徐纺受今上提拔回京，满门只效忠周家与今上。<br />
若论得今上信任，满朝旧贵新勋，应无一家可与徐家比拟。<br />
原本，徐问真若顺利成为储妃，或许过些年，今上对徐家还会有些忌惮，会设法平衡徐缜，但现在——徐缜就是他亲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好表弟。<br />
他恨不得好表弟带着一家老小勤勤恳恳给他干活，最好干到他山陵崩，他死前一定叮嘱表弟，再好好辅佐新帝。<br />
比起徐家，只怕今上更不想选的，是他的前宠妃、皇长子之母的母族，裴家的女子。<br />
徐问真轻抚问安的鬓角，心中想，毕竟还小呢。<br />
平日再如何沉稳有成算，到底是个还未及笄的孩子。<br />
她与问安说起今日要看的帛书，问安逐渐整理好心神，聚精会神地与她闲谈，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局促的马蹄声。<br />
马蹄声愈来愈近，周围的脚步声逐渐慌乱起来，混合着惊叫声，她们马车的马似乎有些慌乱，马车剧烈晃动着，像是马儿受惊。<br />
问安面色一白，与含霜都忙转身，准备要拉徐问真下车，只是马车晃动剧烈，下车很困难，三人艰难地稳住身体，外头马夫道：“娘子稍安。”<br />
然后马车似乎往前斜着疾走几步，再猛地停住，急促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徐家马已经被安抚住，老老实实地拉着车停在了路边。<br />
徐问真皱着眉掀开帘子，凝露连忙扶两位娘子下车，马夫仍不敢松开缰绳，沉声道：“属下失职，令娘子受惊了。”<br />
“你做得很好。”徐问真看着逼近眼前的高头骏马，那马通体皮毛漆黑，鬃毛油亮，精神抖擞，俨然是一匹良驹。<br />
可惜良驹不遇明主，驮着个锦衣纨绔子闹市飞驰——忽然，有一个小孩从一旁的巷口跑出来，似没看到飞驰而来的马匹，奔着街上掉落的一朵绢花跑去，口中还一边喊：“娘你瞧，这花果然落在街上了！”<br />
一个中年妇人从巷子里追出来，闻言刚要应声，就听到急急逼近的马蹄声，瞳孔骤缩，大声喊：“宝儿！”<br />
她奔着就要往前跑，徐问真立刻道：“救人！”马夫就等这句话呢，将缰绳往一边的护卫手里一扔，准瞬间便飞驰而出，一把拎住了街中小孩的领子，瞬息之间便奔到了街对面。<br />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他的袍角几乎与马的前蹄擦过，若非他的速度够快，那个小孩只怕已经成了马蹄下的烂泥。<br />
看到孩儿得救，她娘先是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又很快被蜂拥而来的邻居们搀扶起来，踉跄着跑向女儿和救命恩人，千恩万谢地跪拜。<br />
那纨绔没想到真险些伤人，后知后觉，有些慌乱。驭马的人一慌，跑得极快的马就乱了阵脚，有些要在街上横冲直撞的阵势。<br />
方才险些出了人命，这会人都冲了出来，马虽然在前面，人在后头围着孩子，但马儿一乱，难免四边乱撞，便会伤人，此刻已经撞倒了一位闪避不及的老人，还要冲向人群。<br />
徐问真眉心紧锁喊：“秦风！”<br />
一旁护卫立刻驭马而出。<br />
她身边的护卫都是一顶一的好手，随行的马匹都是精挑细选出的良种，只是性格侧重不同。方才驾车的马能很快从慌乱中被安抚着镇定下来，是专攻稳定，但出行会专备一匹擅长冲锋的马儿，以防万一。<br />
这是早年大长公主和徐虎昶给她养成的习惯，哪怕如今徐问真已经成了偌大雍京城富贵场中最安全不过的隐形人，不再处在风口浪尖上，他们没有改变这个配置。<br />
但那匹失措的马绝对是名驹，而且是训练不够的名驹。主人慌乱驾驭不当，它愈发急躁，和冲过去的徐府护卫对顶起来。<br />
徐问真还没有穷奢极欲到出门标配汗血宝马的地步，眼见护卫驾着马在狂躁的宝马手下竟然有些支撑不住，那匹马横冲直撞，又撞倒两个人，徐家的马险些受伤，下一刻它蹄子抬起，竟然眼看要踩到一位老妇人。<br />
徐问真厉声命道：“杀那畜生！”<br />
护卫匕首立刻出鞘，纨绔格外慌乱，在马上被颠得险些跌下来，手忙脚乱地不知怎样是好，听到声音又高喊：“此汗血名驹！你们倘敢伤它，绝对赔偿不起！裴力，裴力！”<br />
他高声呼唤的应该是随行护卫的姓名，后面果然有一个驾马的护卫艰难地要往前顶，然而徐家的护卫动作更快，只见他在马背上站起来轻轻一点，便如一只敏捷的猎豹一般飞过去，落在纨绔的马上，然后一匕首刺入马的身体。<br />
马夫与他配合得当，在他匕首落下之前已经一把将地下瘫软的老人拖走，那匹马被他死死按住，又被马夫用力拉住缰绳，二人合力与他角力，又有两个护卫过去用绳索将它套住，四人合力，才勉强将马按倒。<br />
那纨绔被自家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搀扶下来，先是软倒在地，然后看着瘫倒的马儿，又瞪大眼睛，胡乱站起来骂道：“狗奴婢！知道这是什么宝驹吗？你们竟敢杀它！”<br />
“你的马险些杀人，畜生要杀人，还杀不得吗？”徐问真厉声道。<br />
那纨绔子只听到声音，便气急道：“几个草民，就是全死了，哪有我的大宛名驹珍贵！”<br />
说着，他又扑到马儿身上，哭天抢地起来。<br />
徐问真冷冷看着他，命道：“赏他一锭金，赔作马钱。这草菅人命的东西，捆到京兆府去！”<br />
“你们敢！”那纨绔循声回身怒瞪她，“你知道我是谁吗？贱婢胆敢辱我，我必百倍偿之！”<br />
他见徐问真姊妹都是官家女子装扮，容色出众，衣衫却不算多华贵，便冷笑道：“你们想是官家女，想来是自矜t尊贵，但可知这天下，却有些人一只手就能毁了你们的尊贵！来人，查她们都是哪家的人？马上，你们全家都要跪在我面前求饶。瞧你们生得还算过得去，马钱你们无需头疼了，自有法子补偿。”<br />
他语气轻佻，衣饰华美不凡，可见身份不俗，被救下的小孩母亲咬着牙扑过来，用力磕头求情，“这两位娘子是好心，求郎君饶她们一回，我们全家以后一定吃斋念佛为郎君供长生牌位，求郎君长命百岁富贵无忧——两位娘子——”<br />
她抓住徐问真的一角，双目含泪，“不值得为我们这些小民害了终身啊！快，快求郎君饶恕——求郎君绕过她们，求郎君绕过她们吧！”<br />
她头磕得用力，已隐隐要见血，另一位被救的老妇人哭着要来磕头，徐问真脸色彻底沉下来，叫人扶住二人，抬眸冷冷地看向纨绔子，“某不才，永兴坊徐府出身，大父蒙先帝隆恩，不降等袭开国太祖皇帝所赐国公爵，大母高宗皇帝之女，封号佑宁，当朝尊为太长主，家父当朝尚书令，单讳一字‘缜’。”<br />
她往前逼近一步，面凝寒冰，冷冷问：“这位郎君，你要给我家什么好看？”<br />
她确实很好奇，他的底气是什么。<br />
是山河日下的裴家，还是那个极力想要拉拢徐家、捡漏她那个死鬼前未婚夫的三皇子郕王？<br />
纨绔……纨绔瞪大眼睛，见鬼一样看着她，呆若木鸡。<br />
第26章<br />
裴家不仅不敢恼，还得来谢呢……<br />
当纨绔很简单， 只要学会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务正业。<br />
但想当一个无法无天、人人提起来都想骂一句，却无法动他的纨绔， 却必须同时具备家世、长辈的疼爱与一颗稍微还有点用，会见风使舵的脑子。<br />
简单来讲，出来惹祸的头一注意要点， 就是要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br />
裴二十二郎被从边州接回家中后，祖母对他百般疼溺， 却叫大兄告诉过他，在外有哪几家人是千万不能招惹的。<br />
留国公府徐家就是其中之一。<br />
裴家对尚书令之女或者说留国公府讳莫如深， 他并没听过多少有关徐大娘子的事， 但对徐家其他娘子， 每日在街头巷尾游荡的他却多少有些印象。<br />
那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砍未婚夫的人啊！<br />
裴二十二郎两腿哆嗦， 倒能屈能伸， 立刻要拱手作揖道歉， 生怕这是位一言不合拿刀砍人的狠角色。<br />
徐问真看着他， 冷笑两声， “你对我道歉？”<br />
裴二十二闻言咬紧了牙，但他知道按照这位徐氏女的态度。今日他不道歉， 事情是过不去了。<br />
真要被捆到京兆府去， 那才真是脸丢干净了， 而且家里必不可能为他和徐家撕破脸， 没准回头还得押着他登门磕头谢罪。<br />
他转过身，对众人拱拱手， “今日吓到诸位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脸色铁青——他虽然能屈能伸，但以名门公子的傲气对一群完全看不上眼的草民低头道歉， 已经不能他能接受的了。<br />
“光是嘴巴动动？”徐问真提了提披帛，声音缓而平淡，没有一点感情，不喜不悲，并非盛怒之态，却更叫裴二十二后背发毛。<br />
他死死咬紧牙关，低声道：“裴力。”<br />
他的护卫忙从腰上取下几串钱，又倒了倒荷包，抖出几个银锞子——时下市场交易多用散钱与绢帛，用金银的少，金银弥足珍贵，那几个银锞子足够方才摔倒的几个老人、孩子看大夫吃药了。<br />
徐问真点点头，她的护卫们松开了瘫在地上的马，“大宛种，一岁的，估个价偿他。——裴家的小郎，你应当不认得我，我的事，你可以回家与你的兄姊们打听，问问他们我年轻时是什么性子。今日你老老实实地赔了礼，事情便算过去了，回头你若还心有不平，不敢找我却来找他们这些百姓晦气，我放不过你。”<br />
她说：“我是，徐问真。”
这是端文太子刚过世时那些事给她们留下的习惯，徐问真知道她们的心病，虽并不在意那些，只得合了她们的心。<br />
这会要为徐问真簪花，含霜想都不想，便剪了一枝绿云来。<br />
她取了细丝线来将牡丹细细缠在一支金祥云头钗上，再为徐问真簪在发髻上，色泽如水般幽绿清淡的牡丹随风轻颤，露出一点金边祥云，含霜注视着镜中的徐问真，不禁笑道：“今年花儿开得真好。”<br />
“只怕是你们觉着天晴了，才认为这花开得格外好。”徐问真挽着披帛徐徐起身，又笑了，“我可却觉着，天从未暗过。”<br />
正如她与徐大夫人所说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而已。<br />
她的命没留在太子陵中，就是不该绝，从那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十分珍惜，感觉十分美好。<br />
马车仍候在二门上，问安这回注意到了那位面容不显的车夫。似乎每次长姊出行，都由他驾车，只有长姊回府之后，她才看到过这个人。<br />
车夫身量高大，面容是落到人群里不会引起半点注意的普通，但一举一动格外恭敬有礼、沉稳有度。<br />
马车缓缓向书局去，那书局是徐问真这几年闲来置办下的产业，主要任务是替她收集感兴趣的传奇本子、古人笔记、金石拓本、旧朝帛书，在售卖主流书籍上从前并不占优势，生意一般，这两年开始另辟蹊径卖一些雇人写的传奇本子，市场倒是不错。<br />
马车上有些闷，徐问真却没人掀起帘子。她对问安道：“今日西阁已经修缮完备，消息灵通的人家大抵都已得到消息，宫中不日就要颁布明旨命各州选拔有志向才学的女子，你要做好准备。”<br />
这意味着问安将要竞争的对象广泛，不只有京中的名门女子。<br />
但问安的优势很鲜明，一来她刚刚扬出贤孝之名，前阵子的诗文宫中圣人曾夸过；二来她对朝局的认识、正合圣人喜好的周全缜密性格，都是一般年轻女子做不到的。<br />
西阁女官选才不选色，但难免有人动借此攀龙附凤的心思，所以这场女官采选的时间只怕不会持续很长。<br />
今上一向公私分明，于女色上并不热衷，他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宫中只有一后一妃，皇后赵氏，原定王发妻；贵妃裴氏，定王次妃。<br />
皇后诞育皇长子端文太子与寿昌公主，裴妃则连续生育了二、三、四三位皇子，只不过二皇子、四皇子早夭，裴妃膝下立住的唯有三皇子一个。<br />
随着三皇子入学读书，裴妃兰台殿的恩宠才逐渐衰落，而后今上宠幸了两位嫔妃，均是官家出身，诞育了几位皇子公主，立住的是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与寿宁公主。<br />
三年前裴妃病逝，宫中格局又有变动，随后今上近身便只有两位宫人出身的娘子服侍，不再从官家采选嫔妃。<br />
裴妃失幸是因三皇子入学后裴家与贵妃倚仗三皇子之聪颖野心勃勃，声势t愈大；后两位嫔妃没落有卷入宫廷争斗之故。<br />
如果纵观古今，今上倒称得上是一位长情而不好色的皇帝。<br />
依大夫人所言，近年一直得幸的两位娘子容貌远不及裴妃与前两位妃子有倾城之色，只是性情谦顺柔和，温婉贞静，都是无争之人，又位份、恩眷都相同，彼此平衡，哪怕皇后幽居含章宫不出，内廷之中风平浪静毫无争斗之象。<br />
今上坐拥天下，若贪恋美色，大可以广选美女，无论良贱出身，只凭天子喜好。<br />
但他没有，这一次对待西阁的态度如此郑重，更是要做正事的。<br />
只可惜有些人还是拎不清，眼红昔日裴妃恩宠、裴家手握如今实际皇长子的风光，想要通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搏一把，而且这样想的人只怕还不在少数。<br />
等今上认识到这点，西阁采选的口子就会被快速缩紧，问安目标明确，胜算很大。<br />
问安久在闺中，眼界毕竟有限，对未来与天下才女竞争怀有忐忑之情，徐问真见她难得地有些不安，安抚她道：“一来采选的时间不会很长，真正会加入竞争的外地女子只怕不多；二来……对女官之事，世人多有所顾忌，自愿想要参加采选的人不会很多。”<br />
既有想要借此机会攀龙附凤的，自然有顾虑女子入宫行走对婚姻有碍的，京中名门不少会有此想；或者怕女儿干脆一生困在宫里的——如今消息流通不畅，外边许多地方只听过先帝裴妃，却未必了解西阁女官，他们经历更多的是先帝年间一轮一轮的花鸟使选美入宫，凡是疼爱女儿不愿失去女儿的，自然对宫中选女充满警惕与畏惧。<br />
综合这两方考虑，单纯只想在西阁拼一个未来、谋一个女官身份的高门女子只怕不会很多。<br />
但现实是，门第就是许多人受教入学的第一道门槛。<br />
问安想要从政，能有当朝尚书令亲自指点，朝廷邸报随意翻阅，京中高门谱系更是如数家珍，这是许多人一生难以触及的起点。<br />
京城车马匆匆，人丁簇簇，车里车外，无形中就是一道天堑。<br />
见问安还是有些紧张，徐问真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压下无声的叹息，笑着睨她，口吻轻松，“怎么，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你大伯父没有信心？”<br />
问安轻轻摇头，徐问真便笑，“那不就是了。你的才学足够，性格合适，自然会被圣人选中，而有你大伯父在，不会有人刻意来阻你的前程。”<br />
至于今上忌惮徐家，刻意不选徐氏女，那更是无稽之谈了。<br />
说得不好听点，徐家就是皇家的狗。徐家的兴盛荣华都源于周家，徐缜是今上伴读，心腹重臣，徐纺受今上提拔回京，满门只效忠周家与今上。<br />
若论得今上信任，满朝旧贵新勋，应无一家可与徐家比拟。<br />
原本，徐问真若顺利成为储妃，或许过些年，今上对徐家还会有些忌惮，会设法平衡徐缜，但现在——徐缜就是他亲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好表弟。<br />
他恨不得好表弟带着一家老小勤勤恳恳给他干活，最好干到他山陵崩，他死前一定叮嘱表弟，再好好辅佐新帝。<br />
比起徐家，只怕今上更不想选的，是他的前宠妃、皇长子之母的母族，裴家的女子。<br />
徐问真轻抚问安的鬓角，心中想，毕竟还小呢。<br />
平日再如何沉稳有成算，到底是个还未及笄的孩子。<br />
她与问安说起今日要看的帛书，问安逐渐整理好心神，聚精会神地与她闲谈，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局促的马蹄声。<br />
马蹄声愈来愈近，周围的脚步声逐渐慌乱起来，混合着惊叫声，她们马车的马似乎有些慌乱，马车剧烈晃动着，像是马儿受惊。<br />
问安面色一白，与含霜都忙转身，准备要拉徐问真下车，只是马车晃动剧烈，下车很困难，三人艰难地稳住身体，外头马夫道：“娘子稍安。”<br />
然后马车似乎往前斜着疾走几步，再猛地停住，急促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徐家马已经被安抚住，老老实实地拉着车停在了路边。<br />
徐问真皱着眉掀开帘子，凝露连忙扶两位娘子下车，马夫仍不敢松开缰绳，沉声道：“属下失职，令娘子受惊了。”<br />
“你做得很好。”徐问真看着逼近眼前的高头骏马，那马通体皮毛漆黑，鬃毛油亮，精神抖擞，俨然是一匹良驹。<br />
可惜良驹不遇明主，驮着个锦衣纨绔子闹市飞驰——忽然，有一个小孩从一旁的巷口跑出来，似没看到飞驰而来的马匹，奔着街上掉落的一朵绢花跑去，口中还一边喊：“娘你瞧，这花果然落在街上了！”<br />
一个中年妇人从巷子里追出来，闻言刚要应声，就听到急急逼近的马蹄声，瞳孔骤缩，大声喊：“宝儿！”<br />
她奔着就要往前跑，徐问真立刻道：“救人！”马夫就等这句话呢，将缰绳往一边的护卫手里一扔，准瞬间便飞驰而出，一把拎住了街中小孩的领子，瞬息之间便奔到了街对面。<br />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他的袍角几乎与马的前蹄擦过，若非他的速度够快，那个小孩只怕已经成了马蹄下的烂泥。<br />
看到孩儿得救，她娘先是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又很快被蜂拥而来的邻居们搀扶起来，踉跄着跑向女儿和救命恩人，千恩万谢地跪拜。<br />
那纨绔没想到真险些伤人，后知后觉，有些慌乱。驭马的人一慌，跑得极快的马就乱了阵脚，有些要在街上横冲直撞的阵势。<br />
方才险些出了人命，这会人都冲了出来，马虽然在前面，人在后头围着孩子，但马儿一乱，难免四边乱撞，便会伤人，此刻已经撞倒了一位闪避不及的老人，还要冲向人群。<br />
徐问真眉心紧锁喊：“秦风！”<br />
一旁护卫立刻驭马而出。<br />
她身边的护卫都是一顶一的好手，随行的马匹都是精挑细选出的良种，只是性格侧重不同。方才驾车的马能很快从慌乱中被安抚着镇定下来，是专攻稳定，但出行会专备一匹擅长冲锋的马儿，以防万一。<br />
这是早年大长公主和徐虎昶给她养成的习惯，哪怕如今徐问真已经成了偌大雍京城富贵场中最安全不过的隐形人，不再处在风口浪尖上，他们没有改变这个配置。<br />
但那匹失措的马绝对是名驹，而且是训练不够的名驹。主人慌乱驾驭不当，它愈发急躁，和冲过去的徐府护卫对顶起来。<br />
徐问真还没有穷奢极欲到出门标配汗血宝马的地步，眼见护卫驾着马在狂躁的宝马手下竟然有些支撑不住，那匹马横冲直撞，又撞倒两个人，徐家的马险些受伤，下一刻它蹄子抬起，竟然眼看要踩到一位老妇人。<br />
徐问真厉声命道：“杀那畜生！”<br />
护卫匕首立刻出鞘，纨绔格外慌乱，在马上被颠得险些跌下来，手忙脚乱地不知怎样是好，听到声音又高喊：“此汗血名驹！你们倘敢伤它，绝对赔偿不起！裴力，裴力！”<br />
他高声呼唤的应该是随行护卫的姓名，后面果然有一个驾马的护卫艰难地要往前顶，然而徐家的护卫动作更快，只见他在马背上站起来轻轻一点，便如一只敏捷的猎豹一般飞过去，落在纨绔的马上，然后一匕首刺入马的身体。<br />
马夫与他配合得当，在他匕首落下之前已经一把将地下瘫软的老人拖走，那匹马被他死死按住，又被马夫用力拉住缰绳，二人合力与他角力，又有两个护卫过去用绳索将它套住，四人合力，才勉强将马按倒。<br />
那纨绔被自家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搀扶下来，先是软倒在地，然后看着瘫倒的马儿，又瞪大眼睛，胡乱站起来骂道：“狗奴婢！知道这是什么宝驹吗？你们竟敢杀它！”<br />
“你的马险些杀人，畜生要杀人，还杀不得吗？”徐问真厉声道。<br />
那纨绔子只听到声音，便气急道：“几个草民，就是全死了，哪有我的大宛名驹珍贵！”<br />
说着，他又扑到马儿身上，哭天抢地起来。<br />
徐问真冷冷看着他，命道：“赏他一锭金，赔作马钱。这草菅人命的东西，捆到京兆府去！”<br />
“你们敢！”那纨绔循声回身怒瞪她，“你知道我是谁吗？贱婢胆敢辱我，我必百倍偿之！”<br />
他见徐问真姊妹都是官家女子装扮，容色出众，衣衫却不算多华贵，便冷笑道：“你们想是官家女，想来是自矜t尊贵，但可知这天下，却有些人一只手就能毁了你们的尊贵！来人，查她们都是哪家的人？马上，你们全家都要跪在我面前求饶。瞧你们生得还算过得去，马钱你们无需头疼了，自有法子补偿。”<br />
他语气轻佻，衣饰华美不凡，可见身份不俗，被救下的小孩母亲咬着牙扑过来，用力磕头求情，“这两位娘子是好心，求郎君饶她们一回，我们全家以后一定吃斋念佛为郎君供长生牌位，求郎君长命百岁富贵无忧——两位娘子——”<br />
她抓住徐问真的一角，双目含泪，“不值得为我们这些小民害了终身啊！快，快求郎君饶恕——求郎君绕过她们，求郎君绕过她们吧！”<br />
她头磕得用力，已隐隐要见血，另一位被救的老妇人哭着要来磕头，徐问真脸色彻底沉下来，叫人扶住二人，抬眸冷冷地看向纨绔子，“某不才，永兴坊徐府出身，大父蒙先帝隆恩，不降等袭开国太祖皇帝所赐国公爵，大母高宗皇帝之女，封号佑宁，当朝尊为太长主，家父当朝尚书令，单讳一字‘缜’。”<br />
她往前逼近一步，面凝寒冰，冷冷问：“这位郎君，你要给我家什么好看？”<br />
她确实很好奇，他的底气是什么。<br />
是山河日下的裴家，还是那个极力想要拉拢徐家、捡漏她那个死鬼前未婚夫的三皇子郕王？<br />
纨绔……纨绔瞪大眼睛，见鬼一样看着她，呆若木鸡。<br />
第26章<br />
裴家不仅不敢恼，还得来谢呢……<br />
当纨绔很简单， 只要学会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务正业。<br />
但想当一个无法无天、人人提起来都想骂一句，却无法动他的纨绔， 却必须同时具备家世、长辈的疼爱与一颗稍微还有点用，会见风使舵的脑子。<br />
简单来讲，出来惹祸的头一注意要点， 就是要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br />
裴二十二郎被从边州接回家中后，祖母对他百般疼溺， 却叫大兄告诉过他，在外有哪几家人是千万不能招惹的。<br />
留国公府徐家就是其中之一。<br />
裴家对尚书令之女或者说留国公府讳莫如深， 他并没听过多少有关徐大娘子的事， 但对徐家其他娘子， 每日在街头巷尾游荡的他却多少有些印象。<br />
那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砍未婚夫的人啊！<br />
裴二十二郎两腿哆嗦， 倒能屈能伸， 立刻要拱手作揖道歉， 生怕这是位一言不合拿刀砍人的狠角色。<br />
徐问真看着他， 冷笑两声， “你对我道歉？”<br />
裴二十二闻言咬紧了牙，但他知道按照这位徐氏女的态度。今日他不道歉， 事情是过不去了。<br />
真要被捆到京兆府去， 那才真是脸丢干净了， 而且家里必不可能为他和徐家撕破脸， 没准回头还得押着他登门磕头谢罪。<br />
他转过身，对众人拱拱手， “今日吓到诸位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脸色铁青——他虽然能屈能伸，但以名门公子的傲气对一群完全看不上眼的草民低头道歉， 已经不能他能接受的了。<br />
“光是嘴巴动动？”徐问真提了提披帛，声音缓而平淡，没有一点感情，不喜不悲，并非盛怒之态，却更叫裴二十二后背发毛。<br />
他死死咬紧牙关，低声道：“裴力。”<br />
他的护卫忙从腰上取下几串钱，又倒了倒荷包，抖出几个银锞子——时下市场交易多用散钱与绢帛，用金银的少，金银弥足珍贵，那几个银锞子足够方才摔倒的几个老人、孩子看大夫吃药了。<br />
徐问真点点头，她的护卫们松开了瘫在地上的马，“大宛种，一岁的，估个价偿他。——裴家的小郎，你应当不认得我，我的事，你可以回家与你的兄姊们打听，问问他们我年轻时是什么性子。今日你老老实实地赔了礼，事情便算过去了，回头你若还心有不平，不敢找我却来找他们这些百姓晦气，我放不过你。”<br />
她说：“我是，徐问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