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听了，又问：“人都献进去杀了，留下来的鬼，不会全是仇恨吗？烧香供奉有什么用？”<br />
“你不是都知道吗？”<br />
外公的声音带笑，点破了来者的明知故问。<br />
“叶家那么大的基业，年年进山献祭，连以前明令禁止的时候，都不肯放弃，还要派了我们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换回死透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孤魂野鬼……”<br />
“一朝散得干干净净，你说换回的鬼，是回来报恩，还是回来报仇？”<br />
年轻声音没有回应，戏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br />
“你呢？”<br />
外公一声询问，“叶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还年年来李家村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br />
李司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年轻脸庞。<br />
年轻的许制片穿着衬衫西装，站在落魄寂寥的戏台前，与李司净六岁时初见时并无两样。<br />
他笑意和煦，依旧是李司净记忆里亲切温柔的叶叔。<br />
“我只是想活着。”<br />
许制片眼神柔和，平静的说出了天经地义的渴望。<br />
“无论多可贵的祭品，多难实现的祭祀，我都愿意试一试……李老，您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也能看到我的未来。”<br />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无非是鸡鸭鱼肉，而不是四十四个女人。<br />
“我活着，不是比别人活着更有意义吗？”<br />
“这座山并不喜欢活祭，杀戮也不会使人长寿。”<br />
外公的声音慈祥，“古时候帝王杀的人不够多吗？他们身份尊贵，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须臾，不过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对自己性命的尊重。”<br />
许制片闻言，却笑着问：<br />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让令尊令堂死而复生呢。”<br />
那一刹那，李司净的视野里出现了外公的身影。<br />
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蓝色布衣，依旧是他童年记忆里温柔的模样。<br />
可是这份温柔，在许制片面前变得苍凉，一双眼睛泛着警觉，又眉眼弯弯的笑着去答：<br />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胡乱去信这样的传闻吗？”<br />
许叶笑着说出了可怕的话，“可我的三伯说，他亲眼看到曾经死在医院的人，半夜活了过来，怀着忏悔的写下了谅解书，才帮您逃脱了杀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传闻，您又为什么活到现在？”<br />
“因为这是一场梦。”<br />
外公的视线看向李司净。<br />
李司净心头一惊，视线与外公相撞，又赶紧走开，发现外公看的，是贤良资料馆镂空石墙，框起来的大山。<br />
“一场噩梦。”<br />
外公的叹息悠长苦痛，没等李司净再仔细凝听，手腕就被猛然抓住！<br />
他反手挣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衣物。<br />
那是林荫在祭祀戏份上穿着的伪装，粗布缝成的祭祀袍，赤红挂绿的绅带系于腰间，一如镜头前与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样。<br />
偏偏长着一张温柔俊秀的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br />
“司净，你该回去了。”<br />
那人亲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费劲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这人是谁。<br />
“外公……”<br />
李司净唇齿发寒，只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腕，都泛着一股冷意，再也没有曾经记忆中的温暖。<br />
“你真的活过来了吗？”<br />
活在了独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荫身上。<br />
李铭书笑了笑。<br />
那身披红挂绿的显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变为了朴素的衬衫与黑色长裤。<br />
“原来现在的我是这般模样。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永远会是老了的样子。”<br />
仿佛能够看见李司净眼中的自己。<br />
第59章<br />
久别重逢, 李司净竟然没有半分的欣喜。<br />
他设想过外公活过来的种种可能，都带着童年记忆的温暖, 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心慌意乱。<br />
“外公，那阿深呢？”<br />
他没想过要让独孤深去换外公，他希望独孤深能够活着。<br />
哪怕是他自己殒命在山里，跟周社做了一样的野鬼，也不会去要一个学生的性命。<br />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抓住了外公的手不肯放开。<br />
外婆不会理会他，陈菲娅不会回答他，周社一味地欺骗他，只有他的外公值得信任。<br />
哪怕……<br />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公。<br />
“不要怕, 已经有人去接他了。”<br />
李铭书拍了拍他的手, 让他放下心来。<br />
“阿深是个傻孩子, 可你选他来演林荫, 再合适不过。他善良、纯粹，吸引了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我疏忽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br />
“都过去了。”<br />
李铭书拿走了他手中竹简, 又放进了另一份竹简。<br />
“司净，你得离开这里。许叶的记忆再看下去, 你会同情他的遭遇, 你会赞同他的选择, 你甚至可能想要救他，改写他的命书。”<br />
“可是，这样的机会，不值得为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不如再看一看这个小姑娘的命？”<br />
李司净手中的竹简展开, 脑海再度响起了喃喃念诵。<br />
混乱纷杂，无非就是一句“少时凄苦无助，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br />
那是陈菲娅的命。<br />
而她困在“凄苦无助”里，长到了十五岁。<br />
外公的容貌年轻，声音泛着李司净熟悉的慈祥。<br />
“她一生下来，就在遭受折磨。许叶想要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孩子，再遵循叶家留下来的仪式，送进山里。因为她越是痛苦、越是可怜、越是遭遇了那些女孩子常常经历的苦楚，越能引得你外婆心软。”<br />
“这座山没有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神谕，无法是一些可怜的孤魂野鬼，疼惜曾经可怜的自己罢了。”<br />
“你外婆喜欢她，带她去祭坛，让她看命书，这是想留她了……”<br />
“司净，你送她走。”<br />
外公抓住李司净的手腕，强硬得不容置喙。<br />
“留在山里永远不是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br />
我怎么送她走？<br />
李司净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已经步入了敬神山下坡出村的树林。<br />
手上抓着的不是冰冷坚硬的竹简，而是陈菲娅瘦弱硌人的手。<br />
陈菲娅的视线，在见到李司净那刻，变得惊恐。<br />
她奋力想要挣脱钳制，去掰李司净的手，更挣扎得拳打脚踢，可惜过于瘦弱，根本逃脱不了桎梏，只能惹得李司净更加生气。<br />
“陈菲娅！”<br />
李司净永远不是温柔脾气，他的怒火在这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尖叫挣扎里变得炽烈。<br />
“我送你走出这座山，你不要闹了！”<br />
陈菲娅声音沙哑尖细，和外婆如出一辙的难听，“放开我，我不要离开！”<br />
李司净吼她，“你想死在这儿吗！”<br />
陈菲娅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死寂的仰望李司净。<br />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另一只手。<br />
手腕横横竖竖，全是没能愈合的刀痕。<br />
李司净这才发现，连带着他握在掌心，硌手的皮肤里，也是深浅不一的痕迹。<br />
陈菲娅不想活的。<br />
不像宋曦似的，是一个深埋脑海的念头。<br />
也不像万年一样，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br />
而是当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努力的结束自己的生命。<br />
可是她没能成功。<br />
她说：“我很羡慕宋医生，我也羡慕那个人……”<br />
“他们只要踏出那一步，就能轻松去死，我能够实现他们的愿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实现我的愿望？”<br />
“我死不掉的。”<br />
陈菲娅第一次和他的对话，顺畅的表达了心底所有的哀求。<br />
“这么痛苦的活着，又是为什么不让我死？”<br />
李司净忽然懂了，妈妈为什么说外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br />
正如陈菲娅也不是生来就想着去死。<br />
期间的痛苦折磨，永远是他无法领会的地狱。<br />
无数受害者将陈莱森送进了监狱，让陈莱森遭了报应，好似一切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却只有她们的梦魇不断延续。<br />
于是，严城带着这样的陈菲娅回到了敬神山。<br />
李司净竟然立刻懂了严城要做什么。<br />
陈菲娅不想活了，所以严城希望陈菲娅去换他的妈妈。<br />
那一晚的寒潭，只要他看着陈菲娅走入池水，就能实现很多人的愿望——<br />
妈妈要他活着的愿望。<br />
李灿芝回来的愿望。<br />
陈菲娅不想活的愿望。<br />
可是这座山，山里的鬼魅，他的外婆，他的外公，不想让这样的女孩死去。<br />
即使对她而言，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不必带着痛苦回忆，继续借着什么“希望”，什么“美好”，去延续一生的痛苦。
“你不是都知道吗？”<br />
外公的声音带笑，点破了来者的明知故问。<br />
“叶家那么大的基业，年年进山献祭，连以前明令禁止的时候，都不肯放弃，还要派了我们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换回死透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孤魂野鬼……”<br />
“一朝散得干干净净，你说换回的鬼，是回来报恩，还是回来报仇？”<br />
年轻声音没有回应，戏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br />
“你呢？”<br />
外公一声询问，“叶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还年年来李家村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br />
李司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年轻脸庞。<br />
年轻的许制片穿着衬衫西装，站在落魄寂寥的戏台前，与李司净六岁时初见时并无两样。<br />
他笑意和煦，依旧是李司净记忆里亲切温柔的叶叔。<br />
“我只是想活着。”<br />
许制片眼神柔和，平静的说出了天经地义的渴望。<br />
“无论多可贵的祭品，多难实现的祭祀，我都愿意试一试……李老，您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也能看到我的未来。”<br />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无非是鸡鸭鱼肉，而不是四十四个女人。<br />
“我活着，不是比别人活着更有意义吗？”<br />
“这座山并不喜欢活祭，杀戮也不会使人长寿。”<br />
外公的声音慈祥，“古时候帝王杀的人不够多吗？他们身份尊贵，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须臾，不过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对自己性命的尊重。”<br />
许制片闻言，却笑着问：<br />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让令尊令堂死而复生呢。”<br />
那一刹那，李司净的视野里出现了外公的身影。<br />
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蓝色布衣，依旧是他童年记忆里温柔的模样。<br />
可是这份温柔，在许制片面前变得苍凉，一双眼睛泛着警觉，又眉眼弯弯的笑着去答：<br />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胡乱去信这样的传闻吗？”<br />
许叶笑着说出了可怕的话，“可我的三伯说，他亲眼看到曾经死在医院的人，半夜活了过来，怀着忏悔的写下了谅解书，才帮您逃脱了杀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传闻，您又为什么活到现在？”<br />
“因为这是一场梦。”<br />
外公的视线看向李司净。<br />
李司净心头一惊，视线与外公相撞，又赶紧走开，发现外公看的，是贤良资料馆镂空石墙，框起来的大山。<br />
“一场噩梦。”<br />
外公的叹息悠长苦痛，没等李司净再仔细凝听，手腕就被猛然抓住！<br />
他反手挣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衣物。<br />
那是林荫在祭祀戏份上穿着的伪装，粗布缝成的祭祀袍，赤红挂绿的绅带系于腰间，一如镜头前与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样。<br />
偏偏长着一张温柔俊秀的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br />
“司净，你该回去了。”<br />
那人亲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费劲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这人是谁。<br />
“外公……”<br />
李司净唇齿发寒，只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腕，都泛着一股冷意，再也没有曾经记忆中的温暖。<br />
“你真的活过来了吗？”<br />
活在了独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荫身上。<br />
李铭书笑了笑。<br />
那身披红挂绿的显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变为了朴素的衬衫与黑色长裤。<br />
“原来现在的我是这般模样。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永远会是老了的样子。”<br />
仿佛能够看见李司净眼中的自己。<br />
第59章<br />
久别重逢, 李司净竟然没有半分的欣喜。<br />
他设想过外公活过来的种种可能，都带着童年记忆的温暖, 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心慌意乱。<br />
“外公，那阿深呢？”<br />
他没想过要让独孤深去换外公，他希望独孤深能够活着。<br />
哪怕是他自己殒命在山里，跟周社做了一样的野鬼，也不会去要一个学生的性命。<br />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抓住了外公的手不肯放开。<br />
外婆不会理会他，陈菲娅不会回答他，周社一味地欺骗他，只有他的外公值得信任。<br />
哪怕……<br />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公。<br />
“不要怕, 已经有人去接他了。”<br />
李铭书拍了拍他的手, 让他放下心来。<br />
“阿深是个傻孩子, 可你选他来演林荫, 再合适不过。他善良、纯粹，吸引了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我疏忽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br />
“都过去了。”<br />
李铭书拿走了他手中竹简, 又放进了另一份竹简。<br />
“司净，你得离开这里。许叶的记忆再看下去, 你会同情他的遭遇, 你会赞同他的选择, 你甚至可能想要救他，改写他的命书。”<br />
“可是，这样的机会，不值得为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不如再看一看这个小姑娘的命？”<br />
李司净手中的竹简展开, 脑海再度响起了喃喃念诵。<br />
混乱纷杂，无非就是一句“少时凄苦无助，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br />
那是陈菲娅的命。<br />
而她困在“凄苦无助”里，长到了十五岁。<br />
外公的容貌年轻，声音泛着李司净熟悉的慈祥。<br />
“她一生下来，就在遭受折磨。许叶想要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孩子，再遵循叶家留下来的仪式，送进山里。因为她越是痛苦、越是可怜、越是遭遇了那些女孩子常常经历的苦楚，越能引得你外婆心软。”<br />
“这座山没有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神谕，无法是一些可怜的孤魂野鬼，疼惜曾经可怜的自己罢了。”<br />
“你外婆喜欢她，带她去祭坛，让她看命书，这是想留她了……”<br />
“司净，你送她走。”<br />
外公抓住李司净的手腕，强硬得不容置喙。<br />
“留在山里永远不是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br />
我怎么送她走？<br />
李司净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已经步入了敬神山下坡出村的树林。<br />
手上抓着的不是冰冷坚硬的竹简，而是陈菲娅瘦弱硌人的手。<br />
陈菲娅的视线，在见到李司净那刻，变得惊恐。<br />
她奋力想要挣脱钳制，去掰李司净的手，更挣扎得拳打脚踢，可惜过于瘦弱，根本逃脱不了桎梏，只能惹得李司净更加生气。<br />
“陈菲娅！”<br />
李司净永远不是温柔脾气，他的怒火在这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尖叫挣扎里变得炽烈。<br />
“我送你走出这座山，你不要闹了！”<br />
陈菲娅声音沙哑尖细，和外婆如出一辙的难听，“放开我，我不要离开！”<br />
李司净吼她，“你想死在这儿吗！”<br />
陈菲娅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死寂的仰望李司净。<br />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另一只手。<br />
手腕横横竖竖，全是没能愈合的刀痕。<br />
李司净这才发现，连带着他握在掌心，硌手的皮肤里，也是深浅不一的痕迹。<br />
陈菲娅不想活的。<br />
不像宋曦似的，是一个深埋脑海的念头。<br />
也不像万年一样，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br />
而是当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努力的结束自己的生命。<br />
可是她没能成功。<br />
她说：“我很羡慕宋医生，我也羡慕那个人……”<br />
“他们只要踏出那一步，就能轻松去死，我能够实现他们的愿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实现我的愿望？”<br />
“我死不掉的。”<br />
陈菲娅第一次和他的对话，顺畅的表达了心底所有的哀求。<br />
“这么痛苦的活着，又是为什么不让我死？”<br />
李司净忽然懂了，妈妈为什么说外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br />
正如陈菲娅也不是生来就想着去死。<br />
期间的痛苦折磨，永远是他无法领会的地狱。<br />
无数受害者将陈莱森送进了监狱，让陈莱森遭了报应，好似一切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却只有她们的梦魇不断延续。<br />
于是，严城带着这样的陈菲娅回到了敬神山。<br />
李司净竟然立刻懂了严城要做什么。<br />
陈菲娅不想活了，所以严城希望陈菲娅去换他的妈妈。<br />
那一晚的寒潭，只要他看着陈菲娅走入池水，就能实现很多人的愿望——<br />
妈妈要他活着的愿望。<br />
李灿芝回来的愿望。<br />
陈菲娅不想活的愿望。<br />
可是这座山，山里的鬼魅，他的外婆，他的外公，不想让这样的女孩死去。<br />
即使对她而言，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不必带着痛苦回忆，继续借着什么“希望”，什么“美好”，去延续一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