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这个人看上去变得有些恼怒, 他伸手将刚开到一半的门又半掩上了：“我不是让金凤儿给你拿了衣服了吗？”<br />
薛鸷这才走到屏风后，拽下架子上那套同楼下堂倌一色的衣裳迅速换上了。<br />
随后他打开门, 一言不发地看着沈琅。<br />
“一个澡洗了一个时辰，你怎么没淹死呢？”<br />
“抱歉……”薛鸷的目光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声音很低, “可能是饿了太久，手脚没力气。”<br />
“……”沈琅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你装什么？”<br />
薛鸷不说话，显得很无辜。<br />
沈琅本来还想说些不太好听的话，可抬眼却看见了他额角那一小道已经结痂了的伤口，话音一顿，只剩下一句：“你走吧。”<br />
“外面下雨了。”薛鸷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没地方可去。”<br />
“那是你的事。”<br />
“沈琅……”他低低地叫他。<br />
沈琅看也不看他：“我们好聚好散，多大人了，彼此都别弄得那么难看。”<br />
薛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走。”<br />
“沈琅，我不走。”<br />
他们相遇时就没有什么所谓“好聚”，一直都是薛鸷一个人在强求，如今他自然也不肯有什么“好散”，除非他现在就要死了。<br />
“你不走，好，”沈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那你那个天武寨呢，大当家舍得吗？”<br />
薛鸷沉默地看着他。<br />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没为什么人犯过傻，更没有过为那些情啊爱啊哭哭啼啼、死去活来的时刻。<br />
他的少年意气似乎全然泯灭在了糠核糊口之中，那时候的他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br />
所以曾经的薛鸷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像那些私奔的、投河的、殉情的那样不清醒、不理智。<br />
可是刚刚有一瞬，他忽然就很想说：“我不要了。”<br />
你和我走吧，不想去天武寨，我们就去找个其他地方，藏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了，就我们两个人。<br />
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说出这样的话，天武寨那群老人是他领上山的，谁都可以叛逃，都可以萌生退意，只有他薛鸷不行。<br />
何况就算他是自由身，沈琅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和他走。<br />
“随你吧。”沈琅终于说，“你乐意留在这里做堂倌，正好我这里也缺个干杂活的。”<br />
沈琅知道他迟早得离开，那个匪寨是他的根，他可以在这里赖着一天、两天，但总有一天得回去。<br />
他操纵着那架木辇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要开门时，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替他开了门。<br />
沈琅猛地回头，才发现这人竟一直悄没生息地跟在他身后：“谁让你跟着我了？”<br />
薛鸷依然闷不做声地看着他。<br />
“回你的客房去。”<br />
薛鸷垂手，手指不轻不重地抓住了木辇后的推手，他很小声地：“我想送送你。”<br />
“不必。”<br />
“松手！”沈琅又道，“你以为我舍不得去府衙举发你吗？”<br />
薛鸷一动不动地，话音却很坚定：“送你进去我就走。”<br />
沈琅的声音更冷了：“薛鸷，别让我恶心你。行么？”<br />
薛鸷的目光一滞，随后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br />
沈琅进屋了，薛鸷站在门口，低声道：“你别恶心我。”<br />
“沈琅。”他又叫他。<br />
沈琅并不想再理会他，只说：“关门。”<br />
薛鸷没有动，还是那句话：“你别恶心我行吗？”<br />
沈琅始终没回应。<br />
片刻后，薛鸷终于伸手替他关好了门。<br />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澡盆里赖了太久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很难受，呼吸也有些不畅。<br />
*<br />
子时过半。<br />
外头的雨更大了。寻常雨天时，沈琅总要睡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些。<br />
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与薛鸷有关的事。<br />
这里是在东都地界上，他若是想要薛鸷的命，太容易了。只要他死了，一切的烦恼都可以被根除。<br />
可是沈琅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更温和、更无用的方式来对付他。<br />
他不该去搭理他的，更不该一时心软将这个麻烦的人带回到抱月楼里。沈琅很了解他，薛鸷是个给一点笑脸就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任何的心软和让步，或者说是一点极其微小的希望，都会让他再度死皮赖脸地纠缠上来。<br />
沈琅烦躁地翻了个身。<br />
突然地，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br />
沈琅警惕地撑起上半身，屋里的烛火已经全灭了，他心烦意乱地开口训斥：“谁在吵？”<br />
门外的人动作一滞，并没有说话。<br />
很快沈琅就听见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动静，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进来，还不等他开口，那个人就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旋即风驰电掣地将门又重新锁上了。<br />
沈琅都不必猜，心里就已经反应过来是谁了。<br />
等到榻尾灯台上的灯烛重新被点亮，沈琅果然又看见了薛鸷，这个人正只手抱着自己的铺盖，默不作声地站在他床前。<br />
“你到底想干什么？”<br />
薛鸷看着他：“我睡不着。”<br />
顿了顿，他又道：“想抱抱你……行吗？”<br />
薛鸷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已经预感到这个人的下一句话，不是让自己“滚”，就是叫自己“去死”。<br />
他不想听那些，于是在沈琅开口之前，薛鸷便将怀里的铺盖丢到地上，然后猝不及防地上去抱住了榻上的这个人。<br />
他搂得很紧，以至于托住沈琅后背的手都有一点颤抖。<br />
薛鸷把脸埋在他脖颈间，他努力地闻嗅着他身上那股温热的香气，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br />
“我找了你将近三年，”薛鸷小声地，“几乎把天武寨方圆百里之内的寺庙全都找遍了，看了上万盏长明灯下的灯疏，也翻过无数条彩绸带上的祈愿……”<br />
“一直到莲觉寺，我才终于找到了你。”<br />
“你让我……怎么甘心？”<br />
沈琅被他这样死死地拥在怀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向内压挤着，呼吸也变得很困难。<br />
他想挣扎，可偏偏连双手也被薛鸷的怀抱束缚着，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声音依然显得冷漠：“你不甘心，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br />
“松开。”沈琅冷声，“否则我叫人了。”<br />
“再让我抱一会儿，”薛鸷几乎像是用这辈子最后一次抱他的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一会儿就好。”<br />
沈琅不说话了。<br />
“你过得好吗……”薛鸷问，“这几年？”<br />
“应该挺好的吧？”<br />
“和你没关系。”<br />
他显得很不配合，可薛鸷还是自说自话道：“我还总怕你会被人欺负呢。”<br />
薛鸷曾经真的以为这个人离了自己一定就活不下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沈琅看似孱弱，其实却比他薛鸷强多了。<br />
跟着那位王爷，他大抵才能有途径、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只想将他留在土匪窝里。<br />
他很自私，薛鸷知道、也承认自己的自私，他只想沈琅是他一个人的，哪怕令珠玉蒙尘。<br />
他这辈子，除了能吃饱饭，和让跟着他薛鸷的弟兄们都能吃饱饭以外，好像就只有沈琅这么一个执念。他就是想把他带回去、藏起来，无论为此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br />
他只想将这个人占为己有。<br />
沈琅一直都没再说话。<br />
薛鸷其实最想问他的是，他和那个什么“殿下”是不是……<br />
可他没敢问，他怕听到沈琅肯定的回答。<br />
“够了吧？”沈琅忽然说，“我要睡了。”<br />
“你睡。”<br />
“你不松手我怎么睡？”<br />
薛鸷这才缓慢地松开了手，将人放倒下去时，他忽然极快地在沈琅唇角亲了一口，然后便去扯被子给沈琅盖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br />
“薛、鸷。”<br />
“我错了。”薛鸷小声，“忍不住，不是故意的。”<br />
“滚回去。”<br />
“我怕黑，”说话时，薛鸷已经在他榻边的砖地上开始铺自己的铺盖了，“一个人睡一间房，我害怕。”<br />
沈琅瞪着他：“你又装什么？”<br />
“我没装，你走之后我才有的这毛病，”他的语气很认真，煞有其事似的，“我也不想。”<br />
“那你下楼去和那些堂倌睡。”<br />
薛鸷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铺盖，他顺势躺好，然后委屈地说：“我走不动了。”<br />
他侧身转过去，盯着榻上那个人：“要打要杀随便你，反正我不走。”<br />
沈琅懒得搭理他，干脆转向里侧，不看他了。<br />
薛鸷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忽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br />
他不知道沈琅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还是继续说：“我那时候……气疯了。”
薛鸷这才走到屏风后，拽下架子上那套同楼下堂倌一色的衣裳迅速换上了。<br />
随后他打开门, 一言不发地看着沈琅。<br />
“一个澡洗了一个时辰，你怎么没淹死呢？”<br />
“抱歉……”薛鸷的目光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声音很低, “可能是饿了太久，手脚没力气。”<br />
“……”沈琅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你装什么？”<br />
薛鸷不说话，显得很无辜。<br />
沈琅本来还想说些不太好听的话，可抬眼却看见了他额角那一小道已经结痂了的伤口，话音一顿，只剩下一句：“你走吧。”<br />
“外面下雨了。”薛鸷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没地方可去。”<br />
“那是你的事。”<br />
“沈琅……”他低低地叫他。<br />
沈琅看也不看他：“我们好聚好散，多大人了，彼此都别弄得那么难看。”<br />
薛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走。”<br />
“沈琅，我不走。”<br />
他们相遇时就没有什么所谓“好聚”，一直都是薛鸷一个人在强求，如今他自然也不肯有什么“好散”，除非他现在就要死了。<br />
“你不走，好，”沈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那你那个天武寨呢，大当家舍得吗？”<br />
薛鸷沉默地看着他。<br />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没为什么人犯过傻，更没有过为那些情啊爱啊哭哭啼啼、死去活来的时刻。<br />
他的少年意气似乎全然泯灭在了糠核糊口之中，那时候的他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br />
所以曾经的薛鸷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像那些私奔的、投河的、殉情的那样不清醒、不理智。<br />
可是刚刚有一瞬，他忽然就很想说：“我不要了。”<br />
你和我走吧，不想去天武寨，我们就去找个其他地方，藏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了，就我们两个人。<br />
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说出这样的话，天武寨那群老人是他领上山的，谁都可以叛逃，都可以萌生退意，只有他薛鸷不行。<br />
何况就算他是自由身，沈琅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和他走。<br />
“随你吧。”沈琅终于说，“你乐意留在这里做堂倌，正好我这里也缺个干杂活的。”<br />
沈琅知道他迟早得离开，那个匪寨是他的根，他可以在这里赖着一天、两天，但总有一天得回去。<br />
他操纵着那架木辇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要开门时，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替他开了门。<br />
沈琅猛地回头，才发现这人竟一直悄没生息地跟在他身后：“谁让你跟着我了？”<br />
薛鸷依然闷不做声地看着他。<br />
“回你的客房去。”<br />
薛鸷垂手，手指不轻不重地抓住了木辇后的推手，他很小声地：“我想送送你。”<br />
“不必。”<br />
“松手！”沈琅又道，“你以为我舍不得去府衙举发你吗？”<br />
薛鸷一动不动地，话音却很坚定：“送你进去我就走。”<br />
沈琅的声音更冷了：“薛鸷，别让我恶心你。行么？”<br />
薛鸷的目光一滞，随后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br />
沈琅进屋了，薛鸷站在门口，低声道：“你别恶心我。”<br />
“沈琅。”他又叫他。<br />
沈琅并不想再理会他，只说：“关门。”<br />
薛鸷没有动，还是那句话：“你别恶心我行吗？”<br />
沈琅始终没回应。<br />
片刻后，薛鸷终于伸手替他关好了门。<br />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澡盆里赖了太久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很难受，呼吸也有些不畅。<br />
*<br />
子时过半。<br />
外头的雨更大了。寻常雨天时，沈琅总要睡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些。<br />
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与薛鸷有关的事。<br />
这里是在东都地界上，他若是想要薛鸷的命，太容易了。只要他死了，一切的烦恼都可以被根除。<br />
可是沈琅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更温和、更无用的方式来对付他。<br />
他不该去搭理他的，更不该一时心软将这个麻烦的人带回到抱月楼里。沈琅很了解他，薛鸷是个给一点笑脸就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任何的心软和让步，或者说是一点极其微小的希望，都会让他再度死皮赖脸地纠缠上来。<br />
沈琅烦躁地翻了个身。<br />
突然地，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br />
沈琅警惕地撑起上半身，屋里的烛火已经全灭了，他心烦意乱地开口训斥：“谁在吵？”<br />
门外的人动作一滞，并没有说话。<br />
很快沈琅就听见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动静，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进来，还不等他开口，那个人就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旋即风驰电掣地将门又重新锁上了。<br />
沈琅都不必猜，心里就已经反应过来是谁了。<br />
等到榻尾灯台上的灯烛重新被点亮，沈琅果然又看见了薛鸷，这个人正只手抱着自己的铺盖，默不作声地站在他床前。<br />
“你到底想干什么？”<br />
薛鸷看着他：“我睡不着。”<br />
顿了顿，他又道：“想抱抱你……行吗？”<br />
薛鸷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已经预感到这个人的下一句话，不是让自己“滚”，就是叫自己“去死”。<br />
他不想听那些，于是在沈琅开口之前，薛鸷便将怀里的铺盖丢到地上，然后猝不及防地上去抱住了榻上的这个人。<br />
他搂得很紧，以至于托住沈琅后背的手都有一点颤抖。<br />
薛鸷把脸埋在他脖颈间，他努力地闻嗅着他身上那股温热的香气，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br />
“我找了你将近三年，”薛鸷小声地，“几乎把天武寨方圆百里之内的寺庙全都找遍了，看了上万盏长明灯下的灯疏，也翻过无数条彩绸带上的祈愿……”<br />
“一直到莲觉寺，我才终于找到了你。”<br />
“你让我……怎么甘心？”<br />
沈琅被他这样死死地拥在怀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向内压挤着，呼吸也变得很困难。<br />
他想挣扎，可偏偏连双手也被薛鸷的怀抱束缚着，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声音依然显得冷漠：“你不甘心，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br />
“松开。”沈琅冷声，“否则我叫人了。”<br />
“再让我抱一会儿，”薛鸷几乎像是用这辈子最后一次抱他的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一会儿就好。”<br />
沈琅不说话了。<br />
“你过得好吗……”薛鸷问，“这几年？”<br />
“应该挺好的吧？”<br />
“和你没关系。”<br />
他显得很不配合，可薛鸷还是自说自话道：“我还总怕你会被人欺负呢。”<br />
薛鸷曾经真的以为这个人离了自己一定就活不下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沈琅看似孱弱，其实却比他薛鸷强多了。<br />
跟着那位王爷，他大抵才能有途径、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只想将他留在土匪窝里。<br />
他很自私，薛鸷知道、也承认自己的自私，他只想沈琅是他一个人的，哪怕令珠玉蒙尘。<br />
他这辈子，除了能吃饱饭，和让跟着他薛鸷的弟兄们都能吃饱饭以外，好像就只有沈琅这么一个执念。他就是想把他带回去、藏起来，无论为此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br />
他只想将这个人占为己有。<br />
沈琅一直都没再说话。<br />
薛鸷其实最想问他的是，他和那个什么“殿下”是不是……<br />
可他没敢问，他怕听到沈琅肯定的回答。<br />
“够了吧？”沈琅忽然说，“我要睡了。”<br />
“你睡。”<br />
“你不松手我怎么睡？”<br />
薛鸷这才缓慢地松开了手，将人放倒下去时，他忽然极快地在沈琅唇角亲了一口，然后便去扯被子给沈琅盖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br />
“薛、鸷。”<br />
“我错了。”薛鸷小声，“忍不住，不是故意的。”<br />
“滚回去。”<br />
“我怕黑，”说话时，薛鸷已经在他榻边的砖地上开始铺自己的铺盖了，“一个人睡一间房，我害怕。”<br />
沈琅瞪着他：“你又装什么？”<br />
“我没装，你走之后我才有的这毛病，”他的语气很认真，煞有其事似的，“我也不想。”<br />
“那你下楼去和那些堂倌睡。”<br />
薛鸷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铺盖，他顺势躺好，然后委屈地说：“我走不动了。”<br />
他侧身转过去，盯着榻上那个人：“要打要杀随便你，反正我不走。”<br />
沈琅懒得搭理他，干脆转向里侧，不看他了。<br />
薛鸷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忽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br />
他不知道沈琅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还是继续说：“我那时候……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