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畅淋漓的一段指责，没有脏言，却胜似脏言。句句若刀，触目惊心。<br />
柴稷面白若纸。他听到了——<br />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br />
这是在对谁说？<br />
哪个天下的人？<br />
又是谁不敢言？又是谁在怒？<br />
郎君燎天之势已成，火光映着众人面上悚然之色。<br />
黄远柔的额头上不由得滚落了汗水。<br />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br />
剑光，火光，笔墨之光直指座上天子。<br />
一人之声，千万人之声，回响四墙。<br />
“戍卒叫，函谷举——”<br />
柴稷猛然睁大眼睛。<br />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br />
殷阁呆呆地看着陆安。<br />
陆九思……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br />
“呜呼！”<br />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br />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br />
他在指着官家鼻子骂——<br />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br />
柴稷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陆安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那双本来就明亮的眼睛，此刻宛若能够驱散晨雾的阳光。<br />
谢师敏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佩服地看着陆安。<br />
张晱的嘴唇都苍白了。<br />
“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br />
谁的声音拂过山川？<br />
谁的声音吹过松林？<br />
八百里秦川，十四年狼藉，尽在此文。<br />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br />
陆安垂首行礼：“官家，臣赋已尽。”<br />
第143章<br />
一时间, 殿内俱静。<br />
柴稷白着一张脸站在御座前不动，只是看着陆安。<br />
陆安也在看着他。<br />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 只有平静，以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br />
柴稷突然想到了自家尚书左仆射对陆九思的称呼——<br />
国士。<br />
陆安，陆九思，他不只是他的贤才, 同样也是大薪的国士, 他眼里有他的政治抱负，却也有这天下百姓。<br />
‘骂得可真狠啊……’<br />
柴稷承认，他确实有些被骂“醒”了。<br />
如果不想大薪以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不想出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的情形, 他行事也该三思而后行,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 随意想想就去做了。<br />
一篇《阿房宫赋》, 短短的瞬间，柴稷后背的冷汗已是湿透了衣服，额头上满是豆大汗珠。<br />
柴稷深吸一口气, 正要开口, 肋骨顷刻间有些抽痛。<br />
他也着实被陆九思写的《阿房宫赋》气到了。气的不是陆安本人, 仅仅是出于一个皇帝被举子指着鼻子骂时的本能反应。<br />
尤其是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 在省试举子的注视下，似重锤砸在他头上——<br />
朕何曾如此被指责过？<br />
我爹都没那么骂过我！<br />
愤怒自帝王尊严中升起, 可这愤怒中，却又夹杂着对自身失误的羞愧。<br />
“陆卿。”柴稷忍着肋骨的抽痛，再次开口：“你的《阿房宫赋》，朕收到了。”<br />
更确切地说——<br />
“你的谏言，朕也收到了。”<br />
柴稷语气严肃，俨然是要来真的了。<br />
“朕不知当如何做，才能让你信朕已有悔改之意。但朕答应你，朕当即刻停止宫殿的建筑，下狱的内侍也绝不会放出。逼死百姓的豪强当偿以命偿之，且家财尽没，悉数分予受害百姓。而死者家中若还有活人，朕将赐田百亩，养其直至终其天年。往后，朕绝不再建新宫，且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至年尾，以抚民心。”<br />
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够了。<br />
而且……九思真的骂得好凶_(:3 ⌒？)_<br />
既骂他昏君，独夫。<br />
又骂他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亡国之君，四海如秦末那般狼烟四起。<br />
骂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骂得柴稷差点心态炸裂。<br />
“朕……”<br />
柴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心态已经很崩了，到这时，他也只能面色由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勉力按下自己的愤怒和反驳陆安的心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散朝！”而后掩面而去。<br />
陆安在身后拱手：“恭送陛下。”<br />
柴稷：“……”<br />
不停地默念这是自己的骊龙之珠，这一次是自己过分了……念着念着，柴稷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br />
生气好啊。会生气才是代表着九思他在意朕的行为。若非他在意朕，在意这天下，怎会如此不留情面？<br />
这样的生气，朕宁愿多受几……<br />
想到那首《阿房宫赋》，柴稷又抖了一下。<br />
心里迅速改口：这样的生气还是少一点好。可不能把九思气坏了。<br />
*<br />
官家走了，留下一群被震撼到失语的朝臣和举子。<br />
除了震撼陆安的才华本身，也在震撼……这人是真敢骂啊。<br />
御史们看着陆安的身影，眼中全是赞叹和向往。<br />
他们意识到了，他们的上谏还有很大的漏洞，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br />
虽然指着官家鼻子骂亡国之君这样的行为不能常用，但他们可以模仿《阿房宫赋》，骂点别的啊！<br />
学！都学起来！<br />
陆九思，你有想法来御史台吗！<br />
眼见着乌鸦们那一副看一大块无主好肉的样子，其他官员皆是嘴角一抖。<br />
御史台……后面不会真的变成《阿房宫赋》的模样了吧？<br />
不要啊！<br />
是，他们是会对官家开砲，但比起官家，他们平日里更多的肯定是盯着和他们同朝为官的人啊。<br />
应益之一个没拦住，兄长已经从他身边蹿了出去，走到那陆九思身边，颇有些唏嘘：“九思，论胆色这事，我真的拍马都赶不上你。”<br />
他也只是想着抨击官家浸淫奢靡之事，败坏祖宗基业，非明君所为，哪里像陆九思，明晃晃一句：“你建宫殿是想像秦始皇那样十四年就亡国吗？”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别说官家被骂蒙了，他们也要被骂蒙了。<br />
陆安瞥了应劭之一眼。方才她情绪激烈之下，调动了全身的气力，如今精神一松，倒有些有气无力了：“如今只希望，我这胆色能起到用处。”<br />
“定然可以。”应劭之大大咧咧：“我方才都看到官家……”<br />
陆安轻咳一声。<br />
应劭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官家，连忙闭嘴。<br />
应益之望向陆安的眼睛里，满是感激。<br />
官家或许对陆九思是虚心纳谏的，但对其他人可不一定。万一正好就戳中了官家那敏感易怒的那一面，他哥就是考过了省试，说不定也会被官家收拾收拾，丢去什么贫瘠州府当地方官。<br />
“陆九思！”范奇这位御史中丞也行了过来，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御史台这位长官如此激动的模样：“你……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强啊，想来汉之汲长孺，唐之魏玄成都要欣慰后继有人了！”<br />
陆安行了一礼，道：“台长谬赞了。”<br />
便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与陆安攀谈，与陆安聊事，似乎一夕之间，她便从虽有名气，却少有人问津的新秀，成了炙手可热的人。<br />
甚至在陆安归家后没多久，有人送来了名帖，希望能上门拜访陆九思。<br />
“哇偶！”应劭之从陆安手中抽过这份名帖，由于光线太亮，金粉太闪耀，他的眼睛不由得眯起：“看看看看，大理评事，正八品的官员啊，都给咱们九思送名帖了。还是陆家旧交呢！”<br />
应益之也难得毒舌了一次：“还备了礼单，单独的一份，正正经经送上门。”<br />
应劭之：“哎呀，益之，虽然九思来京师月余了，都没见一个官员送帖子，连自家宴会那种帖子都没有，完全不念与鸣泉先生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如今看九思明显简在帝心，当众作《阿房宫赋》，官家也没有大怒，反而虚心自省，事后还赏赐了九思，他们这才纷纷送名帖、送拜贴、送请帖、送礼单，但你也不能暗示他们之前不正经啊。”<br />
应益之冷笑道：“前倨而后恭，看高不看低，令人发笑。”<br />
应益之就是不满，哪怕是《弃婴图》时，来结交陆九思他都不会不满。偏偏是在《阿房宫赋》之后，在确定官家不会对陆九思发难，确定陆九思必然会青云直上后，那群杳无音讯的“陆家旧交”迫不及待来交好，实在令他厌恶。<br />
——这些人，到底把陆九思当成什么了？！陆九思为百姓发声，以自身前途与性命去棒喝官家，岂是这些势利小人能攀附的？
柴稷面白若纸。他听到了——<br />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br />
这是在对谁说？<br />
哪个天下的人？<br />
又是谁不敢言？又是谁在怒？<br />
郎君燎天之势已成，火光映着众人面上悚然之色。<br />
黄远柔的额头上不由得滚落了汗水。<br />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br />
剑光，火光，笔墨之光直指座上天子。<br />
一人之声，千万人之声，回响四墙。<br />
“戍卒叫，函谷举——”<br />
柴稷猛然睁大眼睛。<br />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br />
殷阁呆呆地看着陆安。<br />
陆九思……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br />
“呜呼！”<br />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br />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br />
他在指着官家鼻子骂——<br />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br />
柴稷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陆安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那双本来就明亮的眼睛，此刻宛若能够驱散晨雾的阳光。<br />
谢师敏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佩服地看着陆安。<br />
张晱的嘴唇都苍白了。<br />
“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br />
谁的声音拂过山川？<br />
谁的声音吹过松林？<br />
八百里秦川，十四年狼藉，尽在此文。<br />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br />
陆安垂首行礼：“官家，臣赋已尽。”<br />
第143章<br />
一时间, 殿内俱静。<br />
柴稷白着一张脸站在御座前不动，只是看着陆安。<br />
陆安也在看着他。<br />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 只有平静，以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br />
柴稷突然想到了自家尚书左仆射对陆九思的称呼——<br />
国士。<br />
陆安，陆九思，他不只是他的贤才, 同样也是大薪的国士, 他眼里有他的政治抱负，却也有这天下百姓。<br />
‘骂得可真狠啊……’<br />
柴稷承认，他确实有些被骂“醒”了。<br />
如果不想大薪以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不想出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的情形, 他行事也该三思而后行,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 随意想想就去做了。<br />
一篇《阿房宫赋》, 短短的瞬间，柴稷后背的冷汗已是湿透了衣服，额头上满是豆大汗珠。<br />
柴稷深吸一口气, 正要开口, 肋骨顷刻间有些抽痛。<br />
他也着实被陆九思写的《阿房宫赋》气到了。气的不是陆安本人, 仅仅是出于一个皇帝被举子指着鼻子骂时的本能反应。<br />
尤其是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 在省试举子的注视下，似重锤砸在他头上——<br />
朕何曾如此被指责过？<br />
我爹都没那么骂过我！<br />
愤怒自帝王尊严中升起, 可这愤怒中，却又夹杂着对自身失误的羞愧。<br />
“陆卿。”柴稷忍着肋骨的抽痛，再次开口：“你的《阿房宫赋》，朕收到了。”<br />
更确切地说——<br />
“你的谏言，朕也收到了。”<br />
柴稷语气严肃，俨然是要来真的了。<br />
“朕不知当如何做，才能让你信朕已有悔改之意。但朕答应你，朕当即刻停止宫殿的建筑，下狱的内侍也绝不会放出。逼死百姓的豪强当偿以命偿之，且家财尽没，悉数分予受害百姓。而死者家中若还有活人，朕将赐田百亩，养其直至终其天年。往后，朕绝不再建新宫，且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至年尾，以抚民心。”<br />
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够了。<br />
而且……九思真的骂得好凶_(:3 ⌒？)_<br />
既骂他昏君，独夫。<br />
又骂他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亡国之君，四海如秦末那般狼烟四起。<br />
骂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骂得柴稷差点心态炸裂。<br />
“朕……”<br />
柴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心态已经很崩了，到这时，他也只能面色由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勉力按下自己的愤怒和反驳陆安的心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散朝！”而后掩面而去。<br />
陆安在身后拱手：“恭送陛下。”<br />
柴稷：“……”<br />
不停地默念这是自己的骊龙之珠，这一次是自己过分了……念着念着，柴稷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br />
生气好啊。会生气才是代表着九思他在意朕的行为。若非他在意朕，在意这天下，怎会如此不留情面？<br />
这样的生气，朕宁愿多受几……<br />
想到那首《阿房宫赋》，柴稷又抖了一下。<br />
心里迅速改口：这样的生气还是少一点好。可不能把九思气坏了。<br />
*<br />
官家走了，留下一群被震撼到失语的朝臣和举子。<br />
除了震撼陆安的才华本身，也在震撼……这人是真敢骂啊。<br />
御史们看着陆安的身影，眼中全是赞叹和向往。<br />
他们意识到了，他们的上谏还有很大的漏洞，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br />
虽然指着官家鼻子骂亡国之君这样的行为不能常用，但他们可以模仿《阿房宫赋》，骂点别的啊！<br />
学！都学起来！<br />
陆九思，你有想法来御史台吗！<br />
眼见着乌鸦们那一副看一大块无主好肉的样子，其他官员皆是嘴角一抖。<br />
御史台……后面不会真的变成《阿房宫赋》的模样了吧？<br />
不要啊！<br />
是，他们是会对官家开砲，但比起官家，他们平日里更多的肯定是盯着和他们同朝为官的人啊。<br />
应益之一个没拦住，兄长已经从他身边蹿了出去，走到那陆九思身边，颇有些唏嘘：“九思，论胆色这事，我真的拍马都赶不上你。”<br />
他也只是想着抨击官家浸淫奢靡之事，败坏祖宗基业，非明君所为，哪里像陆九思，明晃晃一句：“你建宫殿是想像秦始皇那样十四年就亡国吗？”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别说官家被骂蒙了，他们也要被骂蒙了。<br />
陆安瞥了应劭之一眼。方才她情绪激烈之下，调动了全身的气力，如今精神一松，倒有些有气无力了：“如今只希望，我这胆色能起到用处。”<br />
“定然可以。”应劭之大大咧咧：“我方才都看到官家……”<br />
陆安轻咳一声。<br />
应劭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官家，连忙闭嘴。<br />
应益之望向陆安的眼睛里，满是感激。<br />
官家或许对陆九思是虚心纳谏的，但对其他人可不一定。万一正好就戳中了官家那敏感易怒的那一面，他哥就是考过了省试，说不定也会被官家收拾收拾，丢去什么贫瘠州府当地方官。<br />
“陆九思！”范奇这位御史中丞也行了过来，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御史台这位长官如此激动的模样：“你……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强啊，想来汉之汲长孺，唐之魏玄成都要欣慰后继有人了！”<br />
陆安行了一礼，道：“台长谬赞了。”<br />
便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与陆安攀谈，与陆安聊事，似乎一夕之间，她便从虽有名气，却少有人问津的新秀，成了炙手可热的人。<br />
甚至在陆安归家后没多久，有人送来了名帖，希望能上门拜访陆九思。<br />
“哇偶！”应劭之从陆安手中抽过这份名帖，由于光线太亮，金粉太闪耀，他的眼睛不由得眯起：“看看看看，大理评事，正八品的官员啊，都给咱们九思送名帖了。还是陆家旧交呢！”<br />
应益之也难得毒舌了一次：“还备了礼单，单独的一份，正正经经送上门。”<br />
应劭之：“哎呀，益之，虽然九思来京师月余了，都没见一个官员送帖子，连自家宴会那种帖子都没有，完全不念与鸣泉先生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如今看九思明显简在帝心，当众作《阿房宫赋》，官家也没有大怒，反而虚心自省，事后还赏赐了九思，他们这才纷纷送名帖、送拜贴、送请帖、送礼单，但你也不能暗示他们之前不正经啊。”<br />
应益之冷笑道：“前倨而后恭，看高不看低，令人发笑。”<br />
应益之就是不满，哪怕是《弃婴图》时，来结交陆九思他都不会不满。偏偏是在《阿房宫赋》之后，在确定官家不会对陆九思发难，确定陆九思必然会青云直上后，那群杳无音讯的“陆家旧交”迫不及待来交好，实在令他厌恶。<br />
——这些人，到底把陆九思当成什么了？！陆九思为百姓发声，以自身前途与性命去棒喝官家，岂是这些势利小人能攀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