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br />
等到下午进宫，江望榆与同僚做好交接，目送几人离开后，才从衣袖里伸出藏了一路的右手。<br />
上面还绑着白色纱布，出门前，董氏特意换了新的干净纱布，还擦了药膏，一再叮嘱她不能取下来。<br />
她上下翻看手掌，想起母亲担忧的目光，轻叹一声，走到简仪前，凑近细看，指尖捏住笔杆。<br />
“你受伤了？”<br />
熟悉的清润嗓音里含着一丝诧异，江望榆扭头一看，再看看自己的右手，说：“只是蹭破了点皮。”<br />
贺枢盯着绑住大半个手掌的纱布，想起之前发现的异样，问：“在韦府时受的伤？”<br />
既然被他看见了，还被猜出原因，没有必要再瞒下去。<br />
她简单讲了遍经过，“不严重，不会影响记录天象。”<br />
说完，江望榆再次转到简仪前，翻开册子，笔尖还未落下，簿册边缘被人捏住，下一瞬便离开她的手心。<br />
“给我。”贺枢站在跟前，调转册子方向，捧在掌心，“毛笔也给我，今夜我来记录。”<br />
她下意识反驳：“不行，这原本是我的职责。”<br />
贺枢看了一眼，不搭话，直接扫视一圈仪器运行情况，提起狼毫。<br />
笔尖落在纸上，刚凝出一个细小的墨点，他微微一顿，手腕一偏，笔尖顺势偏移，转眼一条天象记录出现在簿册。<br />
江望榆凑近，低头看册子。<br />
“我写错了？”<br />
见对方盯着看了两遍，贺枢忍不住再看几眼纸上的墨字，他特意转变笔锋，与往常的字迹完全不同。<br />
“不是。”她感慨道，“很少有天文生能像你这样记得这么认真仔细。”<br />
贺枢顺势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正这股懈怠的风气，不说全部，至少让八成的天文生精进观星的技艺。”<br />
“啊？”江望榆指着自己，“我？”<br />
贺枢点头。<br />
“这……不归我管，这些事情应该是监正操心的。”她找出合适的答案，“我现在只管观星。”<br />
“……确实。”<br />
之后贺枢不再多问。<br />
临近子时初，江望榆主动拿起簿册，说：“还有不到半刻钟，刘灵台他们就要来了。”<br />
“好。”<br />
待到刘益等人前来，江望榆将右手藏在衣袖里，单手递簿册给对方。<br />
刘益挑起眉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江灵台……”<br />
她压根不听，确定交接完毕，迅速离开观星台，穿过月亮门，放缓脚步，走向角院。<br />
隔着一丈多的距离，江望榆看见站在院门前的身影，不由加快脚步上前，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br />
“给你。”贺枢朝她伸手，掌心躺着一个方正的小盒子，“药膏，治疗擦伤。”<br />
她一愣，下意识摆手拒绝：“不用，我有药膏。”<br />
“从太医院里拿的药膏。”贺枢补充道，“药效很好，你不用再给钱。”<br />
江望榆侧身避开，“我不能收。”<br />
“为什么？”<br />
两人一直杵在外面太惹眼，又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她只好推开院门，从屋里搬出两张矮凳，放在屋檐下。<br />
“元极。”她另起话题，“先前你说有事找我帮忙，是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吗？”<br />
“不急。”贺枢顿了顿，“我还没有想好。”<br />
江望榆“哦”了一声，瞥见他的手里的药盒，琢磨另外找一个话题或者委婉劝他回去时，又听到他说：“给你。”<br />
他固执地伸着手。<br />
僵持片刻，她认命地接过盒子，低头摸出荷包，问：“多少钱？”<br />
“五十文。”<br />
她数了整整齐齐的五十枚铜钱，再拿细绳串成一串，交到他的手里，脸上浮现一点轻松的笑容。<br />
贺枢掂了下铜钱串，问：“你不喜欢欠人情？”<br />
“是。”江望榆叹道，“欠人情是最麻烦的事情了。”<br />
她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坐姿，暗暗挺直腰背，学着他，略微撑开双腿。<br />
“元极。”她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送药膏给我？”<br />
无功不受禄。<br />
身怀秘密，江望榆不敢有丝毫松懈，若非当初托他帮忙找药材，也不会与他有这么多的接触。<br />
听到对方说不喜欢欠人情时，贺枢便预料会有此一问，笑着回答：“江灵台为人和善，当值的时候，对我颇为照顾，理应报答人情。”<br />
江望榆呆了一会儿，讷讷自言：“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帮过你什么……”<br />
反倒是他帮了自己不少忙。<br />
“你今日去韦府，”贺枢挑起新的话题，“都见到什么人了？”<br />
“是昨天。”她纠正，“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br />
江望榆数了几位认识的官员，“对了，好像还有司礼监的掌印。”<br />
贺枢不动声色，继续问：“你跟他说上话了？”<br />
“当然没有，就是因为曹掌印……”<br />
她猛地停住，硬生生地将话吞回腹中。<br />
“他怎么了？”贺枢语气温和，“他今日在韦府，除了送礼，还做了什么？”<br />
江望榆连连摇头，琢磨了下他话里的称呼，“元极，你是由司礼监举荐进入钦天监的，这样私下里谈论上司……不好。”<br />
天子所居的万寿宫与观星台只隔着一条宫道，角院虽偏僻，也不可大意。<br />
“无妨，我信你。”贺枢轻声道，“你不会将这些话到处乱说。”<br />
江望榆一怔，捏紧手里的药盒，“我想知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br />
刚问完，她立即找补：“我就随便问问，你不回答也行。”<br />
贺枢想起锦衣卫昨日傍晚时分送来的奏章，说：“好奇而已，他……曹掌印执管司礼监，还是需要关心一下上司。”<br />
昨天在场的人很多，也不是什么秘密，江望榆思考片刻，客观地讲述经过，末了，她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br />
贺枢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的言行，确认应该没有不妥之处，温和笑笑：“你说。”<br />
“韦阁老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办寿宴？”<br />
她是真的想不大明白原因，又见到这么多官员去送礼，声势浩大，纵使再不懂宦海纠葛，也隐约察觉到背后似乎暗流涌动。<br />
“<br />
因为他六十岁大寿没有办宴席宴，所以这次要大办，让众多官员送礼……”贺枢神情平和，声音却缥缥缈缈，“想借此告诉圣上，他还是内阁首辅……”<br />
还是那个掌控朝堂上下的内阁首辅，大权在握，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br />
“那我是不是……”江望榆听得心尖一颤，眉眼皱成一团，“不应该送礼？”<br />
“不碍事，圣上不会怪你。”<br />
“真的？”<br />
贺枢郑重点头，见对方还苦着一张脸，毕竟是自己劝说送礼，又宽慰几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br />
江望榆跟着起身，送他离开角院，仔细琢磨一遍他说的话，心里安定不少，回屋睡觉。<br />
天亮后，江望榆离开西苑，走出宫门不远，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两个半时辰前才见过的人。<br />
“江灵台。”贺枢缓步上前，笑容依旧清浅温和，“不知你今日是否有空？”<br />
第16章 他究竟在看什么？……<br />
想起自己尚未还完的人情，江望榆立即问：“我能帮你做什么？”<br />
“小事而已，我想在宫外买一间宅子，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便宜的卖家。”<br />
“我认为去问牙人或许更好。”她认真给出建议，“他们更熟悉哪里地段好，手里的宅子也多。”<br />
“这是自然，不过他们总是吹得天花乱坠，再差的宅子都夸得很漂亮。”贺枢说，“眼见为实，江灵台久居京城，比我有经验，想托你帮忙在旁边掌掌眼，以免我被人骗了。”<br />
他说的有道理。<br />
“也好。”江望榆答应了，“你着急现在就去吗？如果不急的话，能否等半个时辰，我有事需要先去趟太医院。”<br />
“不急。”贺枢的视线掠过右手，“手不舒服？”<br />
“没有。”<br />
出宫前，她拆掉了纱布，孟含月给的药膏效果很好，掌心只剩一点轻微痕迹。<br />
“从这里往前走，第二个路口有家食肆，不如你在哪里等？”<br />
“好。”<br />
与他分开后，江望榆走向太医院，经过钦天监时，里面走出来一行人。<br />
迎面撞见，再看清走在前边的人，她硬着头皮上前，垂眸盯着地面：“下官见过监正大人。”<br />
吴监正略略点头，周围都是钦天监的人，便问：“近来观星台是否一切顺利？可有什么差错？”<br />
碰到上司询问差事是最头疼的事情了。<br />
江望榆暗自长叹一声，又往下低头，“回大人，下官值守时，并无异常。”<br />
“嗯。”吴监正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各自站远，稍微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和那个叫元极的天文生一起值守，此人平日里行事如何？”
等到下午进宫，江望榆与同僚做好交接，目送几人离开后，才从衣袖里伸出藏了一路的右手。<br />
上面还绑着白色纱布，出门前，董氏特意换了新的干净纱布，还擦了药膏，一再叮嘱她不能取下来。<br />
她上下翻看手掌，想起母亲担忧的目光，轻叹一声，走到简仪前，凑近细看，指尖捏住笔杆。<br />
“你受伤了？”<br />
熟悉的清润嗓音里含着一丝诧异，江望榆扭头一看，再看看自己的右手，说：“只是蹭破了点皮。”<br />
贺枢盯着绑住大半个手掌的纱布，想起之前发现的异样，问：“在韦府时受的伤？”<br />
既然被他看见了，还被猜出原因，没有必要再瞒下去。<br />
她简单讲了遍经过，“不严重，不会影响记录天象。”<br />
说完，江望榆再次转到简仪前，翻开册子，笔尖还未落下，簿册边缘被人捏住，下一瞬便离开她的手心。<br />
“给我。”贺枢站在跟前，调转册子方向，捧在掌心，“毛笔也给我，今夜我来记录。”<br />
她下意识反驳：“不行，这原本是我的职责。”<br />
贺枢看了一眼，不搭话，直接扫视一圈仪器运行情况，提起狼毫。<br />
笔尖落在纸上，刚凝出一个细小的墨点，他微微一顿，手腕一偏，笔尖顺势偏移，转眼一条天象记录出现在簿册。<br />
江望榆凑近，低头看册子。<br />
“我写错了？”<br />
见对方盯着看了两遍，贺枢忍不住再看几眼纸上的墨字，他特意转变笔锋，与往常的字迹完全不同。<br />
“不是。”她感慨道，“很少有天文生能像你这样记得这么认真仔细。”<br />
贺枢顺势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正这股懈怠的风气，不说全部，至少让八成的天文生精进观星的技艺。”<br />
“啊？”江望榆指着自己，“我？”<br />
贺枢点头。<br />
“这……不归我管，这些事情应该是监正操心的。”她找出合适的答案，“我现在只管观星。”<br />
“……确实。”<br />
之后贺枢不再多问。<br />
临近子时初，江望榆主动拿起簿册，说：“还有不到半刻钟，刘灵台他们就要来了。”<br />
“好。”<br />
待到刘益等人前来，江望榆将右手藏在衣袖里，单手递簿册给对方。<br />
刘益挑起眉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江灵台……”<br />
她压根不听，确定交接完毕，迅速离开观星台，穿过月亮门，放缓脚步，走向角院。<br />
隔着一丈多的距离，江望榆看见站在院门前的身影，不由加快脚步上前，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br />
“给你。”贺枢朝她伸手，掌心躺着一个方正的小盒子，“药膏，治疗擦伤。”<br />
她一愣，下意识摆手拒绝：“不用，我有药膏。”<br />
“从太医院里拿的药膏。”贺枢补充道，“药效很好，你不用再给钱。”<br />
江望榆侧身避开，“我不能收。”<br />
“为什么？”<br />
两人一直杵在外面太惹眼，又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她只好推开院门，从屋里搬出两张矮凳，放在屋檐下。<br />
“元极。”她另起话题，“先前你说有事找我帮忙，是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吗？”<br />
“不急。”贺枢顿了顿，“我还没有想好。”<br />
江望榆“哦”了一声，瞥见他的手里的药盒，琢磨另外找一个话题或者委婉劝他回去时，又听到他说：“给你。”<br />
他固执地伸着手。<br />
僵持片刻，她认命地接过盒子，低头摸出荷包，问：“多少钱？”<br />
“五十文。”<br />
她数了整整齐齐的五十枚铜钱，再拿细绳串成一串，交到他的手里，脸上浮现一点轻松的笑容。<br />
贺枢掂了下铜钱串，问：“你不喜欢欠人情？”<br />
“是。”江望榆叹道，“欠人情是最麻烦的事情了。”<br />
她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坐姿，暗暗挺直腰背，学着他，略微撑开双腿。<br />
“元极。”她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送药膏给我？”<br />
无功不受禄。<br />
身怀秘密，江望榆不敢有丝毫松懈，若非当初托他帮忙找药材，也不会与他有这么多的接触。<br />
听到对方说不喜欢欠人情时，贺枢便预料会有此一问，笑着回答：“江灵台为人和善，当值的时候，对我颇为照顾，理应报答人情。”<br />
江望榆呆了一会儿，讷讷自言：“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帮过你什么……”<br />
反倒是他帮了自己不少忙。<br />
“你今日去韦府，”贺枢挑起新的话题，“都见到什么人了？”<br />
“是昨天。”她纠正，“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br />
江望榆数了几位认识的官员，“对了，好像还有司礼监的掌印。”<br />
贺枢不动声色，继续问：“你跟他说上话了？”<br />
“当然没有，就是因为曹掌印……”<br />
她猛地停住，硬生生地将话吞回腹中。<br />
“他怎么了？”贺枢语气温和，“他今日在韦府，除了送礼，还做了什么？”<br />
江望榆连连摇头，琢磨了下他话里的称呼，“元极，你是由司礼监举荐进入钦天监的，这样私下里谈论上司……不好。”<br />
天子所居的万寿宫与观星台只隔着一条宫道，角院虽偏僻，也不可大意。<br />
“无妨，我信你。”贺枢轻声道，“你不会将这些话到处乱说。”<br />
江望榆一怔，捏紧手里的药盒，“我想知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br />
刚问完，她立即找补：“我就随便问问，你不回答也行。”<br />
贺枢想起锦衣卫昨日傍晚时分送来的奏章，说：“好奇而已，他……曹掌印执管司礼监，还是需要关心一下上司。”<br />
昨天在场的人很多，也不是什么秘密，江望榆思考片刻，客观地讲述经过，末了，她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br />
贺枢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的言行，确认应该没有不妥之处，温和笑笑：“你说。”<br />
“韦阁老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办寿宴？”<br />
她是真的想不大明白原因，又见到这么多官员去送礼，声势浩大，纵使再不懂宦海纠葛，也隐约察觉到背后似乎暗流涌动。<br />
“<br />
因为他六十岁大寿没有办宴席宴，所以这次要大办，让众多官员送礼……”贺枢神情平和，声音却缥缥缈缈，“想借此告诉圣上，他还是内阁首辅……”<br />
还是那个掌控朝堂上下的内阁首辅，大权在握，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br />
“那我是不是……”江望榆听得心尖一颤，眉眼皱成一团，“不应该送礼？”<br />
“不碍事，圣上不会怪你。”<br />
“真的？”<br />
贺枢郑重点头，见对方还苦着一张脸，毕竟是自己劝说送礼，又宽慰几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br />
江望榆跟着起身，送他离开角院，仔细琢磨一遍他说的话，心里安定不少，回屋睡觉。<br />
天亮后，江望榆离开西苑，走出宫门不远，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两个半时辰前才见过的人。<br />
“江灵台。”贺枢缓步上前，笑容依旧清浅温和，“不知你今日是否有空？”<br />
第16章 他究竟在看什么？……<br />
想起自己尚未还完的人情，江望榆立即问：“我能帮你做什么？”<br />
“小事而已，我想在宫外买一间宅子，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便宜的卖家。”<br />
“我认为去问牙人或许更好。”她认真给出建议，“他们更熟悉哪里地段好，手里的宅子也多。”<br />
“这是自然，不过他们总是吹得天花乱坠，再差的宅子都夸得很漂亮。”贺枢说，“眼见为实，江灵台久居京城，比我有经验，想托你帮忙在旁边掌掌眼，以免我被人骗了。”<br />
他说的有道理。<br />
“也好。”江望榆答应了，“你着急现在就去吗？如果不急的话，能否等半个时辰，我有事需要先去趟太医院。”<br />
“不急。”贺枢的视线掠过右手，“手不舒服？”<br />
“没有。”<br />
出宫前，她拆掉了纱布，孟含月给的药膏效果很好，掌心只剩一点轻微痕迹。<br />
“从这里往前走，第二个路口有家食肆，不如你在哪里等？”<br />
“好。”<br />
与他分开后，江望榆走向太医院，经过钦天监时，里面走出来一行人。<br />
迎面撞见，再看清走在前边的人，她硬着头皮上前，垂眸盯着地面：“下官见过监正大人。”<br />
吴监正略略点头，周围都是钦天监的人，便问：“近来观星台是否一切顺利？可有什么差错？”<br />
碰到上司询问差事是最头疼的事情了。<br />
江望榆暗自长叹一声，又往下低头，“回大人，下官值守时，并无异常。”<br />
“嗯。”吴监正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各自站远，稍微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和那个叫元极的天文生一起值守，此人平日里行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