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没有过一丝慌张。<br />
这孩子的情感好像天生是钝的，觉察不到外来的刺伤。<br />
他会与别人同喜同乐，可是到了悲哀和愤怒的时候就好像自带着软甲，一点也不起波澜。<br />
都说这样稳定从容的性子是天生的帝星，可是真细琢磨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br />
沈厌卿觉着，若不是知道姜孚是人，他还真以为姜孚能忍过这世上的一切呢。<br />
他的学生走的更近，眼神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了几下，确信他没在那密道里受什么伤才松了口气。二十二应当把该禀的都禀了，此事也不需要他多言语。<br />
他手里仍捏着那张花笺，触感细腻光滑，他却觉得有些涩起来了。<br />
他不该好奇，但他真的很想知道。<br />
姜孚会怎么选？<br />
是默契地与他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默契地与他一样决定说开一切？<br />
沈厌卿挺直了背，竭力要自己不去避开对方的目光。<br />
姜孚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没有开口。这方才还在信里诉说着不尽情谊的人忽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br />
夜色很深了。二十二和安芰在门口候着，合上了门。<br />
姜孚只向前走着，步伐越来越缓，可是没有停。这年轻的君主与他的老师擦肩而过，从博古架上取了一件东西。<br />
“……恰好也存在这里了。”<br />
他低声道。<br />
沈厌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见那小锦盒在他手中打开来。<br />
里面是一颗血红的珠子，钻了孔，穿了金，做成了一件耳钩。<br />
这便是姜孚先前提过的那一只了。<br />
若是今日之前，沈帝师该欣然接了戴着。<br />
可是眼下的情景，怎么样看是怎么样的奇怪。<br />
这算什么呢？<br />
信物？<br />
定情的么？<br />
他们之间未必无情，可是，是那样浅薄龌龊的关系吗？<br />
一个屋檐下宿过的伴儿，互无嫌猜的知心人，忠贞无二心的奴仆和主子，慈爱悉心的师生……<br />
太乱了，太多了。<br />
多到好像只要一接过这红得让人心惊的圆珠，往日垒起来的旧情就会轰然倒塌，摔碎成齑粉，随风飘得再也寻不见了。<br />
所以沈厌卿往后退了一步。<br />
从文州回来许多日，他忧心自己的命时也未曾肯远离过半步自己的君王。<br />
可此时要是把他架到那该死的台上去，非要他吐出一个答案，那他情愿割了自己的舌头。<br />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br />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还在为自己的学生骄傲。<br />
姜孚该一直干干净净的，不能沾上他这种污点。<br />
他或许真是该早些死了，为什么竟苟活至今——<br />
他冷静什么？全是自己骗自己的，他根本没办法冷静。<br />
他甚至都来不及有半分被暗恋的曲折心思，他只觉得他眼下仅仅是站在这里都在沾脏宫里的地。<br />
他什么也没算好，全乱了。<br />
他自作聪明故作轻松，得到的竟是这么荒唐的一个结局。<br />
沈厌卿向后退，姜孚向前进，到最后，竟成了个把人抵在架子上的动作。<br />
皇帝俯着身，额前碎发的阴影都投在帝师脸上。<br />
帝师此时才觉得，这学生的眼睛竟有那样黑，那样暗，谁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br />
如此过近的距离，竟让气氛诡异的有了几分旖旎。<br />
沈厌卿眼前的光愈发的少，都教身前的人挡去了。<br />
室内的龙涎香气息又重新重起来，提示着他眼前这一切并非出自幻梦。<br />
这是他的君主，又是他的学生。<br />
与他往来那么多年的信，却在未曾寄出的信纸中将二人拟作伉俪。<br />
相识十四载，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出了问题？<br />
锦盒不知丢到哪去了，红珠捏在姜孚手里。<br />
身量差着半头，沈厌卿若是想看对方的眼睛就不得不仰头。但他不愿那样做，于是低下头沉下目光。<br />
无论怎样，都快些结束吧。<br />
他捏紧了身后架子上的横板，指节泛起青白。<br />
姜孚把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皇帝原来是如此有压迫感的人么？<br />
姜孚抬起了手。<br />
第37章<br />
若是一对爱侣， 贴的如此相近，会做出些什么样的动作？<br />
也许是挽手，十指相扣；也许会抚摸脸颊， 四目相对；也许，甚至， 亲吻……？<br />
沈厌卿慌起来。<br />
他全身上下， 每一根发丝， 每一片指甲，衣服上的每一根线都在无声地尖叫。<br />
好像沾了酒，又沾了火， 剧烈地烧起来，沸腾起来。<br />
要向他讨债，剥出他的骨和筋，让他再不能借着这早该褪下的皮囊人前逢迎。<br />
拖延！拖延！多说了那些话，多做了那些事！<br />
到了今日， 又要怎么收场！<br />
他的同门，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好似活过来，附在他的耳边，嘻嘻笑着：<br />
你不是最后的胜者吗？你不是赢了吗？<br />
你不是满怀着幸福和信任，站在你的主子背后，欣然完成了一切任务吗？<br />
你栽的花，结的果，怎的是这样的东西呀？<br />
姜孚一个字也不说， 沉沉地看着他。<br />
蜉蝣卿猜不透， 摸不清， 看不懂，只能为之恐慌和退后。<br />
三步两步， 一步半步。<br />
他手上的那张彩笺像是扣动了什么机簧，令这年少帝王既无措，又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br />
姜孚在期待什么？他又哪里对的起姜孚的期待？<br />
背后的横板硌得他生疼，他却更用力地弓起身体压靠上去。<br />
哪怕能再拉开一分一毫的距离，拖延一时一刻……<br />
但姜孚的手既抬起来了，就没有过半刻的犹疑。<br />
那颗殷红的珠子被捏在指间，硌得皮肉都青白，映得像滴扎眼的血。<br />
那血在他眼前闪过，离得越来越近，在他的瞳仁中倒着影，像一颗要断去他性命的印。<br />
他记得，他记得……<br />
姜十佩的血也是这么溅在他脸上，明子礼的血也曾这么捧在他手里。<br />
大皇子的门客周夷被他刺死在明光寺的墙角，他没有让人去清理，任蝇虫去吞吸渗进墙缝的红。<br />
他为什么那样做？<br />
他想起来，他那时恍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想坦白一切。<br />
他任姜孚去登长奉山，让这敬慕了自己许多年的好学生，好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br />
是啊，是啊。<br />
他作下那么多孽，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今日还站在这里呢？<br />
他那时为什么不说？<br />
赚了姜孚爱慕他这些年，锦衣玉食地供着他这活鬼，酿成今日的大祸！<br />
谁能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先帝吗？明子礼吗？周夷？！<br />
他本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为什么留到今日？！<br />
为什么留到今日？！<br />
……<br />
姜孚的指尖碰上他的耳垂，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栗从他身体最内里向外爆发出来。<br />
连博古架上的许多东西都跟着发出咯咯声。<br />
昨日，仅仅在昨日。<br />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毫不差的力道。<br />
可是一旦知晓了这行径背后藏着如何炽烈的情谊，他就有缘有故地泛起十二分的恶心。<br />
姜孚在给他戴那耳坠。<br />
金针戳在软肉上，探着角度。<br />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力道很轻，并不戳得他痛。<br />
他不愿去想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难看，多贴近违抗圣意。<br />
天子赐下的东西，究竟还有谁敢这样表露出自己的厌恶和不愿？<br />
姜孚凑的更近，像是为了躲开尴尬的对面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鬓边。<br />
年轻人的手本来很稳，可是在师长无止无休的颤抖中偏偏做不好这件小事。<br />
沈厌卿最大程度地别开目光。眼球转的太过，挣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br />
他听见姜孚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喟叹，轻的像是怕把他从这噩梦中吵醒：<br />
“老师莫动……学生穿不过去。”<br />
“若是您实在憎恶我了，出了门找道沟渠丢了就是。”<br />
“我只是想了太多年，想看看它在您身上是什么样子……”<br />
八百年来只一颗的赤东珠，镶在历代皇后的凤冠上。<br />
最后一顶落进大楚新帝的手里，被毁伤了银镶玉的底座取下，凿了孔穿了线，做成这一只金红相间的耳坠。<br />
新帝的母亲没有机会戴上那顶镶珠的冠，于是新帝就将它拆下来送与想送的人。<br />
谁都道小皇帝行为本分守己，可他原有着离经叛道的心。<br />
他将这心按捺着，压抑着，捻作一根细线，盈盈挂着，风里摇着——<br />
然后断了。<br />
姜孚低下头，重重压在帝师的肩上，使这姿势几乎看起来像一个拥抱。<br />
他仍有两个指节夹着对方的耳垂，绝望地试图固定出一个顺当的姿势。
这孩子的情感好像天生是钝的，觉察不到外来的刺伤。<br />
他会与别人同喜同乐，可是到了悲哀和愤怒的时候就好像自带着软甲，一点也不起波澜。<br />
都说这样稳定从容的性子是天生的帝星，可是真细琢磨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br />
沈厌卿觉着，若不是知道姜孚是人，他还真以为姜孚能忍过这世上的一切呢。<br />
他的学生走的更近，眼神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了几下，确信他没在那密道里受什么伤才松了口气。二十二应当把该禀的都禀了，此事也不需要他多言语。<br />
他手里仍捏着那张花笺，触感细腻光滑，他却觉得有些涩起来了。<br />
他不该好奇，但他真的很想知道。<br />
姜孚会怎么选？<br />
是默契地与他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默契地与他一样决定说开一切？<br />
沈厌卿挺直了背，竭力要自己不去避开对方的目光。<br />
姜孚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没有开口。这方才还在信里诉说着不尽情谊的人忽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br />
夜色很深了。二十二和安芰在门口候着，合上了门。<br />
姜孚只向前走着，步伐越来越缓，可是没有停。这年轻的君主与他的老师擦肩而过，从博古架上取了一件东西。<br />
“……恰好也存在这里了。”<br />
他低声道。<br />
沈厌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见那小锦盒在他手中打开来。<br />
里面是一颗血红的珠子，钻了孔，穿了金，做成了一件耳钩。<br />
这便是姜孚先前提过的那一只了。<br />
若是今日之前，沈帝师该欣然接了戴着。<br />
可是眼下的情景，怎么样看是怎么样的奇怪。<br />
这算什么呢？<br />
信物？<br />
定情的么？<br />
他们之间未必无情，可是，是那样浅薄龌龊的关系吗？<br />
一个屋檐下宿过的伴儿，互无嫌猜的知心人，忠贞无二心的奴仆和主子，慈爱悉心的师生……<br />
太乱了，太多了。<br />
多到好像只要一接过这红得让人心惊的圆珠，往日垒起来的旧情就会轰然倒塌，摔碎成齑粉，随风飘得再也寻不见了。<br />
所以沈厌卿往后退了一步。<br />
从文州回来许多日，他忧心自己的命时也未曾肯远离过半步自己的君王。<br />
可此时要是把他架到那该死的台上去，非要他吐出一个答案，那他情愿割了自己的舌头。<br />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br />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还在为自己的学生骄傲。<br />
姜孚该一直干干净净的，不能沾上他这种污点。<br />
他或许真是该早些死了，为什么竟苟活至今——<br />
他冷静什么？全是自己骗自己的，他根本没办法冷静。<br />
他甚至都来不及有半分被暗恋的曲折心思，他只觉得他眼下仅仅是站在这里都在沾脏宫里的地。<br />
他什么也没算好，全乱了。<br />
他自作聪明故作轻松，得到的竟是这么荒唐的一个结局。<br />
沈厌卿向后退，姜孚向前进，到最后，竟成了个把人抵在架子上的动作。<br />
皇帝俯着身，额前碎发的阴影都投在帝师脸上。<br />
帝师此时才觉得，这学生的眼睛竟有那样黑，那样暗，谁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br />
如此过近的距离，竟让气氛诡异的有了几分旖旎。<br />
沈厌卿眼前的光愈发的少，都教身前的人挡去了。<br />
室内的龙涎香气息又重新重起来，提示着他眼前这一切并非出自幻梦。<br />
这是他的君主，又是他的学生。<br />
与他往来那么多年的信，却在未曾寄出的信纸中将二人拟作伉俪。<br />
相识十四载，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出了问题？<br />
锦盒不知丢到哪去了，红珠捏在姜孚手里。<br />
身量差着半头，沈厌卿若是想看对方的眼睛就不得不仰头。但他不愿那样做，于是低下头沉下目光。<br />
无论怎样，都快些结束吧。<br />
他捏紧了身后架子上的横板，指节泛起青白。<br />
姜孚把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皇帝原来是如此有压迫感的人么？<br />
姜孚抬起了手。<br />
第37章<br />
若是一对爱侣， 贴的如此相近，会做出些什么样的动作？<br />
也许是挽手，十指相扣；也许会抚摸脸颊， 四目相对；也许，甚至， 亲吻……？<br />
沈厌卿慌起来。<br />
他全身上下， 每一根发丝， 每一片指甲，衣服上的每一根线都在无声地尖叫。<br />
好像沾了酒，又沾了火， 剧烈地烧起来，沸腾起来。<br />
要向他讨债，剥出他的骨和筋，让他再不能借着这早该褪下的皮囊人前逢迎。<br />
拖延！拖延！多说了那些话，多做了那些事！<br />
到了今日， 又要怎么收场！<br />
他的同门，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好似活过来，附在他的耳边，嘻嘻笑着：<br />
你不是最后的胜者吗？你不是赢了吗？<br />
你不是满怀着幸福和信任，站在你的主子背后，欣然完成了一切任务吗？<br />
你栽的花，结的果，怎的是这样的东西呀？<br />
姜孚一个字也不说， 沉沉地看着他。<br />
蜉蝣卿猜不透， 摸不清， 看不懂，只能为之恐慌和退后。<br />
三步两步， 一步半步。<br />
他手上的那张彩笺像是扣动了什么机簧，令这年少帝王既无措，又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件事。<br />
姜孚在期待什么？他又哪里对的起姜孚的期待？<br />
背后的横板硌得他生疼，他却更用力地弓起身体压靠上去。<br />
哪怕能再拉开一分一毫的距离，拖延一时一刻……<br />
但姜孚的手既抬起来了，就没有过半刻的犹疑。<br />
那颗殷红的珠子被捏在指间，硌得皮肉都青白，映得像滴扎眼的血。<br />
那血在他眼前闪过，离得越来越近，在他的瞳仁中倒着影，像一颗要断去他性命的印。<br />
他记得，他记得……<br />
姜十佩的血也是这么溅在他脸上，明子礼的血也曾这么捧在他手里。<br />
大皇子的门客周夷被他刺死在明光寺的墙角，他没有让人去清理，任蝇虫去吞吸渗进墙缝的红。<br />
他为什么那样做？<br />
他想起来，他那时恍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想坦白一切。<br />
他任姜孚去登长奉山，让这敬慕了自己许多年的好学生，好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br />
是啊，是啊。<br />
他作下那么多孽，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今日还站在这里呢？<br />
他那时为什么不说？<br />
赚了姜孚爱慕他这些年，锦衣玉食地供着他这活鬼，酿成今日的大祸！<br />
谁能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先帝吗？明子礼吗？周夷？！<br />
他本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为什么留到今日？！<br />
为什么留到今日？！<br />
……<br />
姜孚的指尖碰上他的耳垂，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栗从他身体最内里向外爆发出来。<br />
连博古架上的许多东西都跟着发出咯咯声。<br />
昨日，仅仅在昨日。<br />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毫不差的力道。<br />
可是一旦知晓了这行径背后藏着如何炽烈的情谊，他就有缘有故地泛起十二分的恶心。<br />
姜孚在给他戴那耳坠。<br />
金针戳在软肉上，探着角度。<br />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力道很轻，并不戳得他痛。<br />
他不愿去想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难看，多贴近违抗圣意。<br />
天子赐下的东西，究竟还有谁敢这样表露出自己的厌恶和不愿？<br />
姜孚凑的更近，像是为了躲开尴尬的对面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鬓边。<br />
年轻人的手本来很稳，可是在师长无止无休的颤抖中偏偏做不好这件小事。<br />
沈厌卿最大程度地别开目光。眼球转的太过，挣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br />
他听见姜孚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喟叹，轻的像是怕把他从这噩梦中吵醒：<br />
“老师莫动……学生穿不过去。”<br />
“若是您实在憎恶我了，出了门找道沟渠丢了就是。”<br />
“我只是想了太多年，想看看它在您身上是什么样子……”<br />
八百年来只一颗的赤东珠，镶在历代皇后的凤冠上。<br />
最后一顶落进大楚新帝的手里，被毁伤了银镶玉的底座取下，凿了孔穿了线，做成这一只金红相间的耳坠。<br />
新帝的母亲没有机会戴上那顶镶珠的冠，于是新帝就将它拆下来送与想送的人。<br />
谁都道小皇帝行为本分守己，可他原有着离经叛道的心。<br />
他将这心按捺着，压抑着，捻作一根细线，盈盈挂着，风里摇着——<br />
然后断了。<br />
姜孚低下头，重重压在帝师的肩上，使这姿势几乎看起来像一个拥抱。<br />
他仍有两个指节夹着对方的耳垂，绝望地试图固定出一个顺当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