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几缕淡云，有黑有白，交缠在星斗间；<br />
映在湖面，于是他们也就从云中行过。<br />
慈英太子的水红色披帛此时竟应了那个“水”字，浅浅蘸在船边，润湿的痕迹静悄悄向上蔓延着。<br />
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宁静，如此寂静；<br />
叫谁也不许打破。<br />
唯有最为淡漠的嗓音响起时，才能融进这无垠的黛蓝色里。<br />
“我教称我为’神王太子‘，因此朝中才常以为我们暗藏反心。”<br />
“可我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人才会懂。”<br />
“——叔颐眼中，所谓’神王‘，应是何人呢？”<br />
不知为何，沈厌卿听到这个问题时，竟丝毫不觉得奇怪。<br />
确然如此，鹿慈英已将一切秘密都向他敞开过了，只剩下最后一件要紧的事。<br />
他早有猜测，但，倘若他点破……<br />
他能给对方自己全部的信任，但事关朝廷，事关文州，他就不得不多保守些。<br />
知己之情固然重于千金，可他自己的事情总该是放在那些东西后面的。<br />
沈厌卿沉吟，读不出鹿慈英此时的神情是否该被称作“失望”，但他终于等到对方加上的那句话：<br />
“今夜过后，慈英太子教再不会有一副新画卷，皪山上也再不会多住一个人。”<br />
入夜正是处理事情的好时机，沈家和文州守军都应当已经出发了。<br />
动作快些，天明前或就可结束。<br />
“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说是没有用的……但这一次，你们真的再也不用为此劳心伤神了。”<br />
“我又答了你一个问题，叔颐。”<br />
鹿慈英静静地看着他。<br />
沈厌卿并不敢面对自己这堪称是背弃或是逼迫的行径，只好装作迟钝读不懂气氛。<br />
他垂下眼睛，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br />
有些旧事，本该被岁月的尘土掩过去。<br />
可是天爷偏偏喜爱玩弄人心，要留一个活着的桩儿记着，什么悲苦都往上缠。<br />
“景隆昏庸无状，失尽人心；纵然有人思念故国，也不该以他为念。”<br />
“以厌卿愚见，所谓’神王‘，应当是……”<br />
“荣宁。”<br />
……<br />
荣宁生在那样的乱世，经历那样多的烽火；<br />
生前权势滔天，掌着千万人性命，几乎与皇帝平分天下；<br />
下场却潦草，连埋骨处都不知是否有个孤坟。<br />
她的一切都被歪曲，被抹去，被消融；<br />
竹汗未干的史书说她贪奢无度，说她心狠手辣，说她误国误民。<br />
她的府邸分明一派清新高雅，明眼人都能读出其主人必是六艺俱全的高士；<br />
可是如今连三岁小儿都在传言，里面的院墙拆开来尽是人骨和黄金。<br />
这背后的事实其实很简单，谁都能轻易猜透，只是无人肯说：<br />
掌权者，或者更精确些——当今圣人的父亲，威武扬名于世的先帝，泱泱大楚的开国皇帝——竟害怕她。<br />
怕她的事迹传出来叫人心信服，怕她的节操打动了朝臣令他们敬畏，怕她的才华广播于世间引来无数人仰慕。<br />
要让坐稳了江山的帝王都畏惧，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br />
——她也具备成为帝王的资格。<br />
……<br />
“时局倾斜，战火四起，朝臣逼迫之下，景隆本有意禅位；”<br />
满朝堂的男子，竟没有能救朝局于狂澜的，慌乱之下将希望都压在了这女摄政王身上。<br />
“但母亲深知国祚气数将尽，不愿再生枝节，令社稷多添动荡。”<br />
史书上虽并未无有前例，可是骤然改天换地，只会给更多人起事的借口。<br />
荣宁手中的权力既够她做想做的事，她也就不再贪那一个名头——那个世上无人不梦寐以求的名头。<br />
明面上，她指挥那些残弱的军队，哪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撑一日——这并不算无理，社稷即是被他们硬生生吃空；<br />
暗地里，她早预备下手段，尽量使无辜之人不必在城破的日子被滥杀于剑下。<br />
凡是担忧自己被新朝所害，或是不愿屈于新朝的；<br />
待到战火平定，无论出身，都可以借一个“康”字，做她的亲人，求她的庇护。<br />
她在朝中清除积弊，力斥顽愚，抵挡无解的颓势；<br />
回到宫外又重置田产，留存私库，作为被保护之人存世的依凭……<br />
慈英太子教就是从那时兴起。<br />
慈英太子，慈英“太子”，原本真是能做太子的。<br />
可是大厦将倾，他也就被母亲捏作了一个空有神性的面人，去做一根软绵绵的支柱，去撑着早就蛀空了的王朝。<br />
未必有用，也未必长久；<br />
可是既然有一点希望，就不能被放过。<br />
鹿慈英没见过父亲，七岁上离了母亲，遥遥离开京城被送到文州去，由宗亲抚养长大。<br />
他所说的，所学的，所见的，都是如何去扮好母亲作下的那一副画像。<br />
仪态如神仙在世，言谈如九天上人，但终究都是假的。<br />
他们借用了宗教的名义，却不是宗教；<br />
为的是知道：<br />
只要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哪怕自己也清楚是空心的——就还能活下去。<br />
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br />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br />
……<br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br />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br />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br />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br />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br />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br />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br />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br />
“并非如此。”<br />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br />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br />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br />
“我都会如此选。”<br />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br />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br />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br />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br />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br />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br />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br />
而是为了希望。<br />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br />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br />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br />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br />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br />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br />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br />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br />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br />
“……，你记住，要做君子。”<br />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br />
第89章<br />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br />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br />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皪山，岸边有两个小童；<br />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br />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br />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br />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br />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br />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br />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br />
“我明白。”<br />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br />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br />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br />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br />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
映在湖面，于是他们也就从云中行过。<br />
慈英太子的水红色披帛此时竟应了那个“水”字，浅浅蘸在船边，润湿的痕迹静悄悄向上蔓延着。<br />
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宁静，如此寂静；<br />
叫谁也不许打破。<br />
唯有最为淡漠的嗓音响起时，才能融进这无垠的黛蓝色里。<br />
“我教称我为’神王太子‘，因此朝中才常以为我们暗藏反心。”<br />
“可我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人才会懂。”<br />
“——叔颐眼中，所谓’神王‘，应是何人呢？”<br />
不知为何，沈厌卿听到这个问题时，竟丝毫不觉得奇怪。<br />
确然如此，鹿慈英已将一切秘密都向他敞开过了，只剩下最后一件要紧的事。<br />
他早有猜测，但，倘若他点破……<br />
他能给对方自己全部的信任，但事关朝廷，事关文州，他就不得不多保守些。<br />
知己之情固然重于千金，可他自己的事情总该是放在那些东西后面的。<br />
沈厌卿沉吟，读不出鹿慈英此时的神情是否该被称作“失望”，但他终于等到对方加上的那句话：<br />
“今夜过后，慈英太子教再不会有一副新画卷，皪山上也再不会多住一个人。”<br />
入夜正是处理事情的好时机，沈家和文州守军都应当已经出发了。<br />
动作快些，天明前或就可结束。<br />
“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说是没有用的……但这一次，你们真的再也不用为此劳心伤神了。”<br />
“我又答了你一个问题，叔颐。”<br />
鹿慈英静静地看着他。<br />
沈厌卿并不敢面对自己这堪称是背弃或是逼迫的行径，只好装作迟钝读不懂气氛。<br />
他垂下眼睛，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br />
有些旧事，本该被岁月的尘土掩过去。<br />
可是天爷偏偏喜爱玩弄人心，要留一个活着的桩儿记着，什么悲苦都往上缠。<br />
“景隆昏庸无状，失尽人心；纵然有人思念故国，也不该以他为念。”<br />
“以厌卿愚见，所谓’神王‘，应当是……”<br />
“荣宁。”<br />
……<br />
荣宁生在那样的乱世，经历那样多的烽火；<br />
生前权势滔天，掌着千万人性命，几乎与皇帝平分天下；<br />
下场却潦草，连埋骨处都不知是否有个孤坟。<br />
她的一切都被歪曲，被抹去，被消融；<br />
竹汗未干的史书说她贪奢无度，说她心狠手辣，说她误国误民。<br />
她的府邸分明一派清新高雅，明眼人都能读出其主人必是六艺俱全的高士；<br />
可是如今连三岁小儿都在传言，里面的院墙拆开来尽是人骨和黄金。<br />
这背后的事实其实很简单，谁都能轻易猜透，只是无人肯说：<br />
掌权者，或者更精确些——当今圣人的父亲，威武扬名于世的先帝，泱泱大楚的开国皇帝——竟害怕她。<br />
怕她的事迹传出来叫人心信服，怕她的节操打动了朝臣令他们敬畏，怕她的才华广播于世间引来无数人仰慕。<br />
要让坐稳了江山的帝王都畏惧，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br />
——她也具备成为帝王的资格。<br />
……<br />
“时局倾斜，战火四起，朝臣逼迫之下，景隆本有意禅位；”<br />
满朝堂的男子，竟没有能救朝局于狂澜的，慌乱之下将希望都压在了这女摄政王身上。<br />
“但母亲深知国祚气数将尽，不愿再生枝节，令社稷多添动荡。”<br />
史书上虽并未无有前例，可是骤然改天换地，只会给更多人起事的借口。<br />
荣宁手中的权力既够她做想做的事，她也就不再贪那一个名头——那个世上无人不梦寐以求的名头。<br />
明面上，她指挥那些残弱的军队，哪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撑一日——这并不算无理，社稷即是被他们硬生生吃空；<br />
暗地里，她早预备下手段，尽量使无辜之人不必在城破的日子被滥杀于剑下。<br />
凡是担忧自己被新朝所害，或是不愿屈于新朝的；<br />
待到战火平定，无论出身，都可以借一个“康”字，做她的亲人，求她的庇护。<br />
她在朝中清除积弊，力斥顽愚，抵挡无解的颓势；<br />
回到宫外又重置田产，留存私库，作为被保护之人存世的依凭……<br />
慈英太子教就是从那时兴起。<br />
慈英太子，慈英“太子”，原本真是能做太子的。<br />
可是大厦将倾，他也就被母亲捏作了一个空有神性的面人，去做一根软绵绵的支柱，去撑着早就蛀空了的王朝。<br />
未必有用，也未必长久；<br />
可是既然有一点希望，就不能被放过。<br />
鹿慈英没见过父亲，七岁上离了母亲，遥遥离开京城被送到文州去，由宗亲抚养长大。<br />
他所说的，所学的，所见的，都是如何去扮好母亲作下的那一副画像。<br />
仪态如神仙在世，言谈如九天上人，但终究都是假的。<br />
他们借用了宗教的名义，却不是宗教；<br />
为的是知道：<br />
只要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哪怕自己也清楚是空心的——就还能活下去。<br />
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br />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br />
……<br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br />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br />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br />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br />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br />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br />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br />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br />
“并非如此。”<br />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br />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br />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br />
“我都会如此选。”<br />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br />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br />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br />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br />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br />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br />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br />
而是为了希望。<br />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br />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br />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br />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br />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br />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br />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br />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br />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br />
“……，你记住，要做君子。”<br />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br />
第89章<br />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br />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br />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皪山，岸边有两个小童；<br />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br />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br />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br />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br />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br />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br />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br />
“我明白。”<br />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br />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br />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br />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br />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