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心去理水是温还是热，是清还是滑；<br />
只知胡思乱想，见水雾氤氲都要伸手去搅成乱流。<br />
他曾读过许多诗，拿那些拟过自己的许多心境；<br />
比来比去，只觉得那并不是“怨”，而是“慕”。<br />
因思恋而消瘦，因爱意而踌躇；<br />
古往今来的人，本都是一样的；<br />
看过同一轮月亮，心中也会生出相似的爱慕。<br />
无论为何人，在何时；<br />
只要有了这一种柔软的情感，就好像坚韧起来。<br />
变得无坚不摧，变得无所畏惧，任是山崩还是地合，都敢于直面而不改颜色。<br />
因为他有了所求。<br />
奉德十二年的七皇子，本以为自己将在那些世家的拉扯间浑浑噩噩度过一生；<br />
编排好的路，一群蝈蝈儿似的兄长，还有钉死的笼，<br />
他还小，却对自己的不幸深有感触。<br />
可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让父皇失望，也不让母妃忧心，更无法仅靠自身脱出这死局；<br />
所以他就那么浑浑噩噩活着，任无理的风向和潮流去推他搡他。<br />
可是有一日，春和景明，风暖的正好；<br />
他折了一朵小花，到御书房去。<br />
有人叫他，他就抬头；<br />
见那人的眼睛好漂亮，灵动而美，琥珀似的浅，只定定看着他。<br />
他天生有种读懂人心的能力，天生就能体味到他人的情感。<br />
彼时彼刻，他确信：<br />
他虽还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却爱他。<br />
……<br />
吱呀门响，夜风入帘。<br />
君王披着墨发如瀑，矜然踏进门内。<br />
屋中人坐在一片大喜的红色中，着一身红衣，手中一支翠玉簪子，正在灯下细细看着；<br />
见君王来了，他就起身，注目着，并不迎上去。<br />
只是将手搭上了床围，倚着，微微俯身；另一手捏着那支翠绿，轻轻别进了腰带。<br />
那腰带的结不知是如何系成；<br />
一挑，竟就散开了。<br />
……<br />
此刻红烛高燃，正当顾惜春宵。<br />
第91章<br />
倘若一朵花错过了一个春天， 忘记了要开放，会如何呢？<br />
冥冥之中，世间万物自有一种守恒。<br />
盈则余， 损则亏。<br />
倘若睡了一个春天，来年就会开的加倍娇艳——虽无法将错失的盛放完全弥补回来， 但终究是积攒下；<br />
要释放出许多旧的期望， 又要诉说心口处错过的雨露。<br />
倘若是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春天呢？<br />
沈厌卿迷迷糊糊想着。<br />
他从前以为自己命短， 又注定孤身一生；<br />
听的、学的都不过是：情爱是缺陷，是软肋，又是他们不配获得的东西。<br />
因此他无需想， 也无暇去想。<br />
他只要克制好自己的行为，顺从一切安排，完成那些荒唐可笑却又在他眼中无比崇高的使命，最后寂寂无名地去死就好。<br />
真的甘心么？真的甘心么？<br />
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些呜咽似的声音，于是也就分不清自己是否在为此而哭。<br />
他少时听人说， 人的福气是有限的，得了一样，就一定要失去一样；<br />
他又听另一人说过：<br />
若是如此，像我们这样生来就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的下贱奴才，看来是福气都在后头呢！<br />
那他时不肯说，却在心里暗暗地笑，有什么“后头”不“后头”的呢？<br />
这样短的命， 这样脆弱的、注定要熬空了的身子， 这一辈子哪里有机会？<br />
——怕是要等来生吧。<br />
可是此时又确然有无穷无尽的欢愉攫住了他， 使他发觉自己被深重得要萃出水来的爱意包裹着；<br />
他向下坠，又从束缚中解脱开来；<br />
往后仰着， 昏昏然向上看着，<br />
有火烧着他，有云彩托着他，让他快乐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br />
来生？真有来生么？没有又能如何？<br />
不值当的东西，都比不过此时他——<br />
“老师竟在这种时候分心？”<br />
他被环抱住，身后传来学生玩笑似的责怪话语。<br />
那双手的温度比他的皮肤、他的肉还要烫，比他的血还要烫；<br />
一触碰到他，他就像是性命受了威胁那样战栗起来。<br />
既因为畏惧，又因为不受控制的兴奋。<br />
他心中有笼子破开了，笼里的东西像星辰离了天幕似的，飞速割开一切的障壁和踟蹰，留下深深的烧痕。<br />
他所学的，他所铭记的，他过去奉为圭臬的；<br />
此时此刻都变得一文不值，灰暗得再没有人愿意看一眼。<br />
蜉蝣如他，他似蜉蝣，酥酥然从胁下抹开了膜翅，要渡海去；<br />
振着那样脆弱，那样透明的两张薄片；<br />
飞过京郊山中的蝈蝈笼，飞过宫门前的长街，飞过允王的王府，飞过披香苑的桃李花——<br />
越过一切馨香的、灼热的、剔透的、要在心上硌出血的东西；<br />
去寻雨拿云，去追风揽月；<br />
去捕，去烫下烙印，去扭回一切错过的契机；<br />
最后与一颗向来与他全然重合的心，会和于天幕垂下之处。<br />
……<br />
三更鼓响，披香苑寝殿传了一次糖水。<br />
沛莲在灶台边上打了半宿瞌睡，一被叫醒，匆匆把头发理好扎紧，几乎把眼角吊到了后脑勺去。<br />
她也顾不得勒，匆匆盛好温了几个时辰的甜汤；<br />
持着灯，挑开帘，端着往殿里送。<br />
最里面的帐子挑不得了，她就恭敬跪下，双手奉高，眼观鼻鼻观心。<br />
若不是宁蕖打仗去了，此时合该他来的——唉，不过也没差。<br />
圣人伸手出来，将糖水拿进去，而后是些低低私语，是些轻轻的啜饮声；<br />
而后碗被原样还回来，里面的东西只少了薄薄一层皮儿。<br />
虽然熬了半宿的汤没被喝下多少，沛莲却不觉得不满，只是高兴。<br />
她的灯里亦是一支红蜡烛，此时搁在地上，低头看去，就可见汪汪盈着的一小池红泪。<br />
和那涨着亮光的，几乎发白的一小簇火苗。<br />
转出门去时，她那不争气的，极灵的耳朵似乎听见了含糊的一声：<br />
“信君……”<br />
随后即是有重物落在床铺上的声音。<br />
……<br />
沈厌卿睁眼时，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br />
这红布遮光真好，终于不用看着天光数时辰了。<br />
姜孚仍躺在他旁边，坐起来了些，看着他。<br />
那表情落进他眼里，竟显得有些呆呆的。<br />
他就从被子里抽出手，要去摸摸那张玉雕似的脸——岂料一动弹，满身的酸疼疲惫便都找了上来，愣是叫他那只手停在了半空；<br />
往高抬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br />
小皇帝却读懂了他的意思，眨眨眼，凑过来把脸贴在他手里。<br />
幼兽似的蹭了蹭，又转过脸，亲了一下手心。<br />
饶是再过分的都做过不知多少了，沈帝师仍觉得心尖上某处被羽毛挑了一下，不自觉就笑了起来：<br />
“怎的不去上朝……哦，今日沐休。”<br />
“看来臣倒是会挑，回来的时候正正好好。”<br />
姜孚却盯着他，摇摇头：<br />
“是天意如此。”<br />
沈厌卿听了这话，也蹭起来些，往旁边一倾，枕在姜孚肩上。<br />
“历日来都见陛下那样刻苦，臣还以为一睁眼就得看着陛下批折子呢。”<br />
他顾不上这两句听着是否太过不解风情，只散漫地说着，谅对方也接得住。<br />
姜孚心知这是老师念着昨晚的事，还有些尴尬的余劲儿，也悉心接着安抚道：<br />
“人生大事，莫过于此，学生岂敢怠慢？”<br />
“昨日虽开了宴，可是老师的官衔还没有复，学生想着……”<br />
帝师打断他，捂他的嘴：<br />
“歇了吧。”<br />
“无论如何，也要等事毕再说。文州的局解了，北边可还悬着——”<br />
沈厌卿觉得这时谈正事不好，又补一句玩笑：<br />
“即便是要办酒，还要等国舅爷回来呢。”<br />
先太后虽未必愿意到明面上来，忠瑞侯却是圣人实实称称的“娘家人”；<br />
要邀，总不过分吧。<br />
姜孚被他打趣得有些局促，红帘映衬下也看不清脸上颜色，只看着他，认真说了声：<br />
“都依老师的。”<br />
沈厌卿不知为何，从心底翻上来些觉得好笑的意思：<br />
从前都说他是权臣佞臣；<br />
往后，怕是要骂他祸水妖妃了。<br />
……<br />
茂州营中，忠瑞侯所领的北伐军才初初安顿下来。<br />
先帝雄韬伟略，目光长远，建立军营时即往阔大了建，容纳一路集来的二十万兵士并无太大困难。<br />
只是人多，又分属各地，方言习惯多有不同。<br />
这时才显出国舅爷的能力来：<br />
号令定的简单，军纪宽严适中；
只知胡思乱想，见水雾氤氲都要伸手去搅成乱流。<br />
他曾读过许多诗，拿那些拟过自己的许多心境；<br />
比来比去，只觉得那并不是“怨”，而是“慕”。<br />
因思恋而消瘦，因爱意而踌躇；<br />
古往今来的人，本都是一样的；<br />
看过同一轮月亮，心中也会生出相似的爱慕。<br />
无论为何人，在何时；<br />
只要有了这一种柔软的情感，就好像坚韧起来。<br />
变得无坚不摧，变得无所畏惧，任是山崩还是地合，都敢于直面而不改颜色。<br />
因为他有了所求。<br />
奉德十二年的七皇子，本以为自己将在那些世家的拉扯间浑浑噩噩度过一生；<br />
编排好的路，一群蝈蝈儿似的兄长，还有钉死的笼，<br />
他还小，却对自己的不幸深有感触。<br />
可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让父皇失望，也不让母妃忧心，更无法仅靠自身脱出这死局；<br />
所以他就那么浑浑噩噩活着，任无理的风向和潮流去推他搡他。<br />
可是有一日，春和景明，风暖的正好；<br />
他折了一朵小花，到御书房去。<br />
有人叫他，他就抬头；<br />
见那人的眼睛好漂亮，灵动而美，琥珀似的浅，只定定看着他。<br />
他天生有种读懂人心的能力，天生就能体味到他人的情感。<br />
彼时彼刻，他确信：<br />
他虽还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却爱他。<br />
……<br />
吱呀门响，夜风入帘。<br />
君王披着墨发如瀑，矜然踏进门内。<br />
屋中人坐在一片大喜的红色中，着一身红衣，手中一支翠玉簪子，正在灯下细细看着；<br />
见君王来了，他就起身，注目着，并不迎上去。<br />
只是将手搭上了床围，倚着，微微俯身；另一手捏着那支翠绿，轻轻别进了腰带。<br />
那腰带的结不知是如何系成；<br />
一挑，竟就散开了。<br />
……<br />
此刻红烛高燃，正当顾惜春宵。<br />
第91章<br />
倘若一朵花错过了一个春天， 忘记了要开放，会如何呢？<br />
冥冥之中，世间万物自有一种守恒。<br />
盈则余， 损则亏。<br />
倘若睡了一个春天，来年就会开的加倍娇艳——虽无法将错失的盛放完全弥补回来， 但终究是积攒下；<br />
要释放出许多旧的期望， 又要诉说心口处错过的雨露。<br />
倘若是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春天呢？<br />
沈厌卿迷迷糊糊想着。<br />
他从前以为自己命短， 又注定孤身一生；<br />
听的、学的都不过是：情爱是缺陷，是软肋，又是他们不配获得的东西。<br />
因此他无需想， 也无暇去想。<br />
他只要克制好自己的行为，顺从一切安排，完成那些荒唐可笑却又在他眼中无比崇高的使命，最后寂寂无名地去死就好。<br />
真的甘心么？真的甘心么？<br />
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些呜咽似的声音，于是也就分不清自己是否在为此而哭。<br />
他少时听人说， 人的福气是有限的，得了一样，就一定要失去一样；<br />
他又听另一人说过：<br />
若是如此，像我们这样生来就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的下贱奴才，看来是福气都在后头呢！<br />
那他时不肯说，却在心里暗暗地笑，有什么“后头”不“后头”的呢？<br />
这样短的命， 这样脆弱的、注定要熬空了的身子， 这一辈子哪里有机会？<br />
——怕是要等来生吧。<br />
可是此时又确然有无穷无尽的欢愉攫住了他， 使他发觉自己被深重得要萃出水来的爱意包裹着；<br />
他向下坠，又从束缚中解脱开来；<br />
往后仰着， 昏昏然向上看着，<br />
有火烧着他，有云彩托着他，让他快乐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br />
来生？真有来生么？没有又能如何？<br />
不值当的东西，都比不过此时他——<br />
“老师竟在这种时候分心？”<br />
他被环抱住，身后传来学生玩笑似的责怪话语。<br />
那双手的温度比他的皮肤、他的肉还要烫，比他的血还要烫；<br />
一触碰到他，他就像是性命受了威胁那样战栗起来。<br />
既因为畏惧，又因为不受控制的兴奋。<br />
他心中有笼子破开了，笼里的东西像星辰离了天幕似的，飞速割开一切的障壁和踟蹰，留下深深的烧痕。<br />
他所学的，他所铭记的，他过去奉为圭臬的；<br />
此时此刻都变得一文不值，灰暗得再没有人愿意看一眼。<br />
蜉蝣如他，他似蜉蝣，酥酥然从胁下抹开了膜翅，要渡海去；<br />
振着那样脆弱，那样透明的两张薄片；<br />
飞过京郊山中的蝈蝈笼，飞过宫门前的长街，飞过允王的王府，飞过披香苑的桃李花——<br />
越过一切馨香的、灼热的、剔透的、要在心上硌出血的东西；<br />
去寻雨拿云，去追风揽月；<br />
去捕，去烫下烙印，去扭回一切错过的契机；<br />
最后与一颗向来与他全然重合的心，会和于天幕垂下之处。<br />
……<br />
三更鼓响，披香苑寝殿传了一次糖水。<br />
沛莲在灶台边上打了半宿瞌睡，一被叫醒，匆匆把头发理好扎紧，几乎把眼角吊到了后脑勺去。<br />
她也顾不得勒，匆匆盛好温了几个时辰的甜汤；<br />
持着灯，挑开帘，端着往殿里送。<br />
最里面的帐子挑不得了，她就恭敬跪下，双手奉高，眼观鼻鼻观心。<br />
若不是宁蕖打仗去了，此时合该他来的——唉，不过也没差。<br />
圣人伸手出来，将糖水拿进去，而后是些低低私语，是些轻轻的啜饮声；<br />
而后碗被原样还回来，里面的东西只少了薄薄一层皮儿。<br />
虽然熬了半宿的汤没被喝下多少，沛莲却不觉得不满，只是高兴。<br />
她的灯里亦是一支红蜡烛，此时搁在地上，低头看去，就可见汪汪盈着的一小池红泪。<br />
和那涨着亮光的，几乎发白的一小簇火苗。<br />
转出门去时，她那不争气的，极灵的耳朵似乎听见了含糊的一声：<br />
“信君……”<br />
随后即是有重物落在床铺上的声音。<br />
……<br />
沈厌卿睁眼时，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br />
这红布遮光真好，终于不用看着天光数时辰了。<br />
姜孚仍躺在他旁边，坐起来了些，看着他。<br />
那表情落进他眼里，竟显得有些呆呆的。<br />
他就从被子里抽出手，要去摸摸那张玉雕似的脸——岂料一动弹，满身的酸疼疲惫便都找了上来，愣是叫他那只手停在了半空；<br />
往高抬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br />
小皇帝却读懂了他的意思，眨眨眼，凑过来把脸贴在他手里。<br />
幼兽似的蹭了蹭，又转过脸，亲了一下手心。<br />
饶是再过分的都做过不知多少了，沈帝师仍觉得心尖上某处被羽毛挑了一下，不自觉就笑了起来：<br />
“怎的不去上朝……哦，今日沐休。”<br />
“看来臣倒是会挑，回来的时候正正好好。”<br />
姜孚却盯着他，摇摇头：<br />
“是天意如此。”<br />
沈厌卿听了这话，也蹭起来些，往旁边一倾，枕在姜孚肩上。<br />
“历日来都见陛下那样刻苦，臣还以为一睁眼就得看着陛下批折子呢。”<br />
他顾不上这两句听着是否太过不解风情，只散漫地说着，谅对方也接得住。<br />
姜孚心知这是老师念着昨晚的事，还有些尴尬的余劲儿，也悉心接着安抚道：<br />
“人生大事，莫过于此，学生岂敢怠慢？”<br />
“昨日虽开了宴，可是老师的官衔还没有复，学生想着……”<br />
帝师打断他，捂他的嘴：<br />
“歇了吧。”<br />
“无论如何，也要等事毕再说。文州的局解了，北边可还悬着——”<br />
沈厌卿觉得这时谈正事不好，又补一句玩笑：<br />
“即便是要办酒，还要等国舅爷回来呢。”<br />
先太后虽未必愿意到明面上来，忠瑞侯却是圣人实实称称的“娘家人”；<br />
要邀，总不过分吧。<br />
姜孚被他打趣得有些局促，红帘映衬下也看不清脸上颜色，只看着他，认真说了声：<br />
“都依老师的。”<br />
沈厌卿不知为何，从心底翻上来些觉得好笑的意思：<br />
从前都说他是权臣佞臣；<br />
往后，怕是要骂他祸水妖妃了。<br />
……<br />
茂州营中，忠瑞侯所领的北伐军才初初安顿下来。<br />
先帝雄韬伟略，目光长远，建立军营时即往阔大了建，容纳一路集来的二十万兵士并无太大困难。<br />
只是人多，又分属各地，方言习惯多有不同。<br />
这时才显出国舅爷的能力来：<br />
号令定的简单，军纪宽严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