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就是濒死之际的离奇，万事万物都是反的。<br />
俄而，她便没了意识。<br />
安问柳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看来上天待她尚可。<br />
她身上清清爽爽，换了一身衣裳，头发还是乱的，却不脏了。<br />
安问柳身在一间草庐内，鼻尖萦绕的是竹子的清香。<br />
桌边的人听到床上的动静，扭过头来。<br />
“你醒了？”<br />
安问柳寂而不言，静静打量眼前的人。<br />
阳光透过大开的木窗照进来，她坐在矮凳上，腿上放着一个畚箕，畚箕里装着几味新摘的草药，还有几片竹叶。<br />
察觉到安问柳滞涩的目光，那人道：“这是淡竹叶，可以去烦热，要给你入药的。”<br />
原来是个小郎中。<br />
一个穷鬼，没意思。<br />
安问柳目光上移，见她翠袖半挽，打扮得很是利落，干干净净一张脸，只是瘦了点。<br />
安问柳透过窗户看到成片的竹林，艰难地动了下嘴唇，哑嗓问：“这是哪里？”<br />
“山里。”<br />
安问柳随口问：“问鹊里还有山吗？”<br />
“这里不是问鹊，问鹊距此要有几百里。”<br />
除了醒来的瞬间，安问柳没多少劫后余生的欣喜，她本来就不该死。<br />
她平平淡淡道：“哦。”<br />
那人继续说：“前日一早，有只喜鹊落在窗上一直叫，我赶也赶不走，它带我去河边，我就看见了你。”<br />
又是喜鹊。<br />
安问柳闭上眼睛，不想搭话。<br />
“是它救了你。”<br />
“不，”安问柳满心厌烦，“我讨厌喜鹊。”<br />
“我叫阿覃，你叫什么名字？”<br />
安问柳不想说，冷漠道：“忘了。”<br />
阿覃给她倒了水来，水也装在竹筒里。<br />
“你有十四了吗？”<br />
安问柳睁开眼睛，撞上她的眼睛，阿覃怔了一怔，自言道：“你应该比我小一点，我十五了。”<br />
安问柳：“十六。”<br />
她身板单薄，体形瘦小，本来就比同龄人矮。<br />
阿覃<br />
笑一笑，“那你比我年长一岁呢。”<br />
安问柳喝了水，熄了嗓子里的火，静了好一会儿，问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被人捆住手脚扔进河里吗？”<br />
“我为什么要问？”阿覃接过空空的竹筒，下一句话让安问柳一时答不上来，“我问了你就会说吗？”<br />
安问柳心觉好笑：“那你问我姓名年岁，我就一定会说吗？”<br />
“可你就是说了。”阿覃一本正经。<br />
安问柳一噎：“我说的都是假的，专门用来骗你的。”<br />
阿覃心胸宽广道：“问姓问名只是方便称呼，你骗就骗了，无论真假，都是一样的。”<br />
“年岁也是为了称呼吗？”安问柳问完一句，刻意咬重了字，换了一种语气，添道：“阿覃妹妹。”<br />
阿覃又在矮凳上坐下，低头拨弄着畚箕里的草药，良久才说：“是私心。”<br />
风穿竹林，翠叶微响。<br />
阿覃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神采飞扬，一颗心都飞了起来。<br />
她的情绪并非毫无依据，“你是今年第一个来竹中草庐的，你来了，就有人与我闲话了。我十分高兴。”<br />
仗着阿覃看不见，安问柳轻蔑一笑，躺下去，没了声音。<br />
闲话有什么好，等她养好伤，就要离开这里，去找绿色的石头，打磨一块漂亮的玉牌。<br />
安问柳已经睡了两天两夜，阿覃知道她在假寐，坐过来问：“你无处可去吗？”<br />
她的闲话真的很多。<br />
安问柳不悦皱眉：“是，我无处可去。我好可怜。”<br />
她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念头，撒谎道：“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其它的都不记得了。我无家可归了，你说我可不可怜？”<br />
她当然记得。<br />
她什么都记得。<br />
安问柳甚至记得，对她见死不救的人叫靳云拂。<br />
只是她也是真的无家可归了。<br />
“你好可怜。”阿覃郑重道：“那你跟着我吧。”<br />
真是个蠢人。<br />
安问柳装作没听见：“什么？”<br />
阿覃又说：“我会照顾你的。等我哥哥来接我了，我就央他将你也接去。”<br />
“你还有哥哥啊。”<br />
安问柳混不在意，说得心不在焉。<br />
阿覃似乎不愿多言。<br />
“你当真可怜我？”安问柳坐直了，双手捧住她的手，微微低下头，睁圆了眼睛看着她，“那你抱抱我吧，从来没有人抱过我呢。”<br />
“还是不要了。”<br />
阿覃觉得古怪。<br />
安问柳将手一撒，又躺回去了。<br />
“说的这样好听，原来是哄我呢。”<br />
自此之后，阿覃再也没有提过“哥哥”。<br />
很久之后，安问柳想，这是阿覃的过错。<br />
竹林实在太安静了，红日东升西落，阿覃一直没被接走，也变得竹子一样安静了。<br />
阿覃坐在茅檐下，畚箕已经破了三五个，她又编了个新的。<br />
她的手指翻来翻去，把草药挑挑拣拣，不中用的丢在脚边，过一会儿又觉得可惜，再捡回畚箕里。<br />
安问柳坐在一旁认真看着，忽然说：“阿覃，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br />
阿覃停下动作，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她。<br />
安问柳道：“我们安安稳稳，一直留在这片竹林里。从生到死，死也要死在一起。”<br />
阿覃的笑容淡淡的，“这里与世隔绝，实在没趣儿，早晚有一日，你会厌烦的。”<br />
“不会的。”安问柳笃定道，“阿覃，不会的。”<br />
她孤注一掷，打算忘掉一切。<br />
她什么也都不要了，只想留在这片竹林里，与阿覃同日逝去，共赴阴曹。<br />
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忘掉一切。<br />
冬去春来，月色苍茫悲凉，柳絮飞过青竹西，落在草庐边。<br />
阿覃在山上采药，捡到一只白兔。<br />
它胆子很小，瑟瑟缩缩躲在阿覃怀里，<br />
安问柳：“好漂亮的兔子。”<br />
阿覃轻轻抚顺兔毛，点点头，开怀道：“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好漂亮。”<br />
那年的柳絮不同往常，之后过了许久，安问柳也没等来柳絮飞飘。<br />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br />
但这无关紧要。<br />
阿覃拍拍衣裙上的泥尘，把采药的背篓放在门前，卷起衣袖进了草庐。<br />
她向桌上一看，问道：“兔子呢？”<br />
站在窗边的安问柳回转过身，目光阴冷，手里捏着一枚玉牌。<br />
她笑了下，眼中嫉恨非常，“好阿覃，有人来找过你了。”<br />
阿覃眼中一亮，将玉牌接过来一看，又惊又喜道：“是哥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br />
安问柳已经长得比阿覃高出许多了，她淡然垂着眼眸，追问道：“你哥哥是靳云拂？”<br />
仙府玉牌曾是安问柳朝思暮想又求而不得之物，如今再看，她却觉得极其碍眼。<br />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长长久久地留在竹林里吗？”<br />
阿覃道：“我们不在竹林，也能长长久久的。”<br />
安问柳却一直冷硬着面庞，阿覃的笑容便也跟着隐下去，她将玉牌搁在手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br />
靳云拂高高在上，修为、地位、玉牌，他什么都有。<br />
如今又要来抢阿覃。<br />
今日之前，安问柳从来没有瞧清过靳云拂的样子。<br />
她连靳云拂生了何种相貌都不知晓，但她就是恨着他。<br />
执着地恨着他。<br />
因为那日她只听到了靳云拂的名字。<br />
她只记得靳云拂的名字。<br />
不恨靳云拂，那她要恨谁呢？<br />
难道要她恨自己吗？<br />
她差点丢了性命，如此深仇，总要找个人来恨一恨，她心里才能好受一些。<br />
安问柳一把抓住阿覃的手，指下用了十成十的力，上身跟着前倾：“你是靳家的人？”<br />
阿覃满面茫然，“……你怎么了？”<br />
“这是靳氏玉牌，你要回靳家……”<br />
安问柳呢喃着，喘口气，步步紧逼：“你到底叫什么名字？”<br />
“阿柳。”<br />
一只喜鹊跳上窗棂，却尖嘴紧闭，一声不吭。<br />
它已经被安问柳打怕了。<br />
安问柳笑了下，垂下头，两人鼻尖贴着鼻尖，气息交缠。<br />
“你骗我。”<br />
“连你也骗我。”<br />
“你也不要我。”<br />
“我什么都答应你了，能给的都给了，你敢不要我。”<br />
就在此刻，安问柳耳畔又想起许多话。<br />
有人曾说她“心术不正”，有人曾说让她进府是“引狼入室”。<br />
她以为自己早该忘记这一切。<br />
她为什么没有忘掉一切？<br />
记忆越模糊，她的恨意越深。<br />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坚如磐石的滔天恨意。<br />
“阿柳，你怎么了？”
俄而，她便没了意识。<br />
安问柳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看来上天待她尚可。<br />
她身上清清爽爽，换了一身衣裳，头发还是乱的，却不脏了。<br />
安问柳身在一间草庐内，鼻尖萦绕的是竹子的清香。<br />
桌边的人听到床上的动静，扭过头来。<br />
“你醒了？”<br />
安问柳寂而不言，静静打量眼前的人。<br />
阳光透过大开的木窗照进来，她坐在矮凳上，腿上放着一个畚箕，畚箕里装着几味新摘的草药，还有几片竹叶。<br />
察觉到安问柳滞涩的目光，那人道：“这是淡竹叶，可以去烦热，要给你入药的。”<br />
原来是个小郎中。<br />
一个穷鬼，没意思。<br />
安问柳目光上移，见她翠袖半挽，打扮得很是利落，干干净净一张脸，只是瘦了点。<br />
安问柳透过窗户看到成片的竹林，艰难地动了下嘴唇，哑嗓问：“这是哪里？”<br />
“山里。”<br />
安问柳随口问：“问鹊里还有山吗？”<br />
“这里不是问鹊，问鹊距此要有几百里。”<br />
除了醒来的瞬间，安问柳没多少劫后余生的欣喜，她本来就不该死。<br />
她平平淡淡道：“哦。”<br />
那人继续说：“前日一早，有只喜鹊落在窗上一直叫，我赶也赶不走，它带我去河边，我就看见了你。”<br />
又是喜鹊。<br />
安问柳闭上眼睛，不想搭话。<br />
“是它救了你。”<br />
“不，”安问柳满心厌烦，“我讨厌喜鹊。”<br />
“我叫阿覃，你叫什么名字？”<br />
安问柳不想说，冷漠道：“忘了。”<br />
阿覃给她倒了水来，水也装在竹筒里。<br />
“你有十四了吗？”<br />
安问柳睁开眼睛，撞上她的眼睛，阿覃怔了一怔，自言道：“你应该比我小一点，我十五了。”<br />
安问柳：“十六。”<br />
她身板单薄，体形瘦小，本来就比同龄人矮。<br />
阿覃<br />
笑一笑，“那你比我年长一岁呢。”<br />
安问柳喝了水，熄了嗓子里的火，静了好一会儿，问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被人捆住手脚扔进河里吗？”<br />
“我为什么要问？”阿覃接过空空的竹筒，下一句话让安问柳一时答不上来，“我问了你就会说吗？”<br />
安问柳心觉好笑：“那你问我姓名年岁，我就一定会说吗？”<br />
“可你就是说了。”阿覃一本正经。<br />
安问柳一噎：“我说的都是假的，专门用来骗你的。”<br />
阿覃心胸宽广道：“问姓问名只是方便称呼，你骗就骗了，无论真假，都是一样的。”<br />
“年岁也是为了称呼吗？”安问柳问完一句，刻意咬重了字，换了一种语气，添道：“阿覃妹妹。”<br />
阿覃又在矮凳上坐下，低头拨弄着畚箕里的草药，良久才说：“是私心。”<br />
风穿竹林，翠叶微响。<br />
阿覃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神采飞扬，一颗心都飞了起来。<br />
她的情绪并非毫无依据，“你是今年第一个来竹中草庐的，你来了，就有人与我闲话了。我十分高兴。”<br />
仗着阿覃看不见，安问柳轻蔑一笑，躺下去，没了声音。<br />
闲话有什么好，等她养好伤，就要离开这里，去找绿色的石头，打磨一块漂亮的玉牌。<br />
安问柳已经睡了两天两夜，阿覃知道她在假寐，坐过来问：“你无处可去吗？”<br />
她的闲话真的很多。<br />
安问柳不悦皱眉：“是，我无处可去。我好可怜。”<br />
她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念头，撒谎道：“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其它的都不记得了。我无家可归了，你说我可不可怜？”<br />
她当然记得。<br />
她什么都记得。<br />
安问柳甚至记得，对她见死不救的人叫靳云拂。<br />
只是她也是真的无家可归了。<br />
“你好可怜。”阿覃郑重道：“那你跟着我吧。”<br />
真是个蠢人。<br />
安问柳装作没听见：“什么？”<br />
阿覃又说：“我会照顾你的。等我哥哥来接我了，我就央他将你也接去。”<br />
“你还有哥哥啊。”<br />
安问柳混不在意，说得心不在焉。<br />
阿覃似乎不愿多言。<br />
“你当真可怜我？”安问柳坐直了，双手捧住她的手，微微低下头，睁圆了眼睛看着她，“那你抱抱我吧，从来没有人抱过我呢。”<br />
“还是不要了。”<br />
阿覃觉得古怪。<br />
安问柳将手一撒，又躺回去了。<br />
“说的这样好听，原来是哄我呢。”<br />
自此之后，阿覃再也没有提过“哥哥”。<br />
很久之后，安问柳想，这是阿覃的过错。<br />
竹林实在太安静了，红日东升西落，阿覃一直没被接走，也变得竹子一样安静了。<br />
阿覃坐在茅檐下，畚箕已经破了三五个，她又编了个新的。<br />
她的手指翻来翻去，把草药挑挑拣拣，不中用的丢在脚边，过一会儿又觉得可惜，再捡回畚箕里。<br />
安问柳坐在一旁认真看着，忽然说：“阿覃，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br />
阿覃停下动作，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她。<br />
安问柳道：“我们安安稳稳，一直留在这片竹林里。从生到死，死也要死在一起。”<br />
阿覃的笑容淡淡的，“这里与世隔绝，实在没趣儿，早晚有一日，你会厌烦的。”<br />
“不会的。”安问柳笃定道，“阿覃，不会的。”<br />
她孤注一掷，打算忘掉一切。<br />
她什么也都不要了，只想留在这片竹林里，与阿覃同日逝去，共赴阴曹。<br />
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忘掉一切。<br />
冬去春来，月色苍茫悲凉，柳絮飞过青竹西，落在草庐边。<br />
阿覃在山上采药，捡到一只白兔。<br />
它胆子很小，瑟瑟缩缩躲在阿覃怀里，<br />
安问柳：“好漂亮的兔子。”<br />
阿覃轻轻抚顺兔毛，点点头，开怀道：“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好漂亮。”<br />
那年的柳絮不同往常，之后过了许久，安问柳也没等来柳絮飞飘。<br />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br />
但这无关紧要。<br />
阿覃拍拍衣裙上的泥尘，把采药的背篓放在门前，卷起衣袖进了草庐。<br />
她向桌上一看，问道：“兔子呢？”<br />
站在窗边的安问柳回转过身，目光阴冷，手里捏着一枚玉牌。<br />
她笑了下，眼中嫉恨非常，“好阿覃，有人来找过你了。”<br />
阿覃眼中一亮，将玉牌接过来一看，又惊又喜道：“是哥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br />
安问柳已经长得比阿覃高出许多了，她淡然垂着眼眸，追问道：“你哥哥是靳云拂？”<br />
仙府玉牌曾是安问柳朝思暮想又求而不得之物，如今再看，她却觉得极其碍眼。<br />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长长久久地留在竹林里吗？”<br />
阿覃道：“我们不在竹林，也能长长久久的。”<br />
安问柳却一直冷硬着面庞，阿覃的笑容便也跟着隐下去，她将玉牌搁在手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br />
靳云拂高高在上，修为、地位、玉牌，他什么都有。<br />
如今又要来抢阿覃。<br />
今日之前，安问柳从来没有瞧清过靳云拂的样子。<br />
她连靳云拂生了何种相貌都不知晓，但她就是恨着他。<br />
执着地恨着他。<br />
因为那日她只听到了靳云拂的名字。<br />
她只记得靳云拂的名字。<br />
不恨靳云拂，那她要恨谁呢？<br />
难道要她恨自己吗？<br />
她差点丢了性命，如此深仇，总要找个人来恨一恨，她心里才能好受一些。<br />
安问柳一把抓住阿覃的手，指下用了十成十的力，上身跟着前倾：“你是靳家的人？”<br />
阿覃满面茫然，“……你怎么了？”<br />
“这是靳氏玉牌，你要回靳家……”<br />
安问柳呢喃着，喘口气，步步紧逼：“你到底叫什么名字？”<br />
“阿柳。”<br />
一只喜鹊跳上窗棂，却尖嘴紧闭，一声不吭。<br />
它已经被安问柳打怕了。<br />
安问柳笑了下，垂下头，两人鼻尖贴着鼻尖，气息交缠。<br />
“你骗我。”<br />
“连你也骗我。”<br />
“你也不要我。”<br />
“我什么都答应你了，能给的都给了，你敢不要我。”<br />
就在此刻，安问柳耳畔又想起许多话。<br />
有人曾说她“心术不正”，有人曾说让她进府是“引狼入室”。<br />
她以为自己早该忘记这一切。<br />
她为什么没有忘掉一切？<br />
记忆越模糊，她的恨意越深。<br />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坚如磐石的滔天恨意。<br />
“阿柳，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