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扬起手掌，那一刻真涌起了用力扇下去的冲动。<br />
我忍住了。那人却伸出手，一把将我推倒。<br />
“小姑娘我劝你赶紧滚，别在这丢人现眼，晦气！”<br />
地上很湿，我闻到垃圾腐烂的味道，像我的人生。<br />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摔在地上的蛋糕，站起来，抢过他们没丢完的东西，离开了。<br />
手提袋的细绳在掌心勒出道道红痕，后背的压痛则使脚步艰难。口腔里弥散着血腥味，是竭力忍耐的牙齿咬破了舌尖。痛感于我已无足轻重，因为现实远比身体要痛。<br />
给过我芝麻糖的姐姐想拉住我，我躲过了她的手，没有回头。<br />
天上下起了小雨，路上蒙着一层水雾，仿佛走在冰层里。<br />
这个冬天真冷啊。冷到让人活不下去。<br />
-2011年1月1日-<br />
我又去了那条街，是昨天傍晚的事。<br />
蛋糕没完全坏，我把没脏的一半分出来，躲在杂物间里吃完了。<br />
我还是想见阿姐。我想她。<br />
自欺欺人已成了过去。我可以被人奚落，被人咒骂，我可以忍受一切耻辱，可以抛下名誉和廉耻。人在活不下去时，这些东西一文不值。<br />
可是阿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br />
我想见二十岁的你，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也好，我想你笑得像个孩子。<br />
所以我去了。生平第二次走进去。<br />
我看见你了，穿着鲜艳的红裙子，挽着一个男人的手，站在游戏厅的门前说话。<br />
你也看见我了，我站在雨里，浑身湿透。<br />
你愣住了，男人拉你，你挣开他，冲进雨里。<br />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牵着我冰凉的手，把我带到屋檐下。你脸上的水光在闪烁，分不清是雨点还是泪珠。<br />
“阿姐，”我的声音很轻，“今天是你的生日。”<br />
“我给你做了蛋糕，可是摔坏了。”我抬头看着你，你的眼里映着我。<br />
想必你也能从我的眼中看见自己吧。我们都有明亮且深邃的眼睛，本该如黑珍珠般闪耀，如今却只剩下空洞。<br />
“那个人，是谁？”我指向等着你的男人。<br />
“游戏厅的少东家，”你答道，“也是……也是放高利贷那伙人背后的老大。”<br />
“你——”我的身体猛地抽动一下，过去的记忆汹涌地淹没神志，无数个字词抵在喉头，却像被人紧扼住一般无法吐露。<br />
“我知道，”你抱住我，在我耳边极快地说着，“我知道你恨他们，对不起，对不起……”<br />
“但是，但是他答应我，”你抹掉眼泪，把我的手拢在自己的掌中，“只要我陪他，做他的……，我们欠的钱就可以一笔勾销。”<br />
“只这一次，”你嘴中吐出一团团白气，呼吸慌乱，“就这一次，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br />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打断了你，目光落在你单薄的衣衫，以及衣袖之下青紫的伤痕上。<br />
曾经，妈妈的身上也布满了这样的伤。<br />
你答应过我，不会做第二个妈妈。<br />
我拉开袖子，更多的伤口暴露出来，很快被我的泪淋湿。<br />
“阿姐……”我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望着你。<br />
我心疼你，我的心在抽痛，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腐蚀，我泣不成声。<br />
可事到如今，哪里还能回头呢？<br />
“阿妹，”你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只是摇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br />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这样呢？<br />
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被人磋磨，被人欺侮呢？<br />
你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忍得了的，没关系的。”<br />
你的声音软得像天上的云：“这里太乱了，往后别来了，好吗？”<br />
我没有应你，“往后”太远，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br />
男人不耐烦了，阿姐追过去，她擦干了眼泪，赔着笑。<br />
她走了，红裙摇曳，在我被泪模糊了的视野里凝成一个明艳的点。<br />
因为没办法。<br />
我们都没办法。<br />
-2011年2月2日-<br />
除夕夜，老板阿姨给我们放了假。<br />
宿舍里的其他姐姐都回家去了，只剩我和阿姐。<br />
烟花把天空点亮，街边铺满了炮竹纸碎，浓厚的硝烟把夜晚凝成稠密的粥。<br />
老旧的窗框没法隔绝冷气，尽管已尽量封堵，仍有几缕寒风灌进房中。<br />
我们挤在小床上，紧紧抱着。我能听见阿姐胸膛里，心脏强有力的跳动。<br />
忽然开始牙疼，疼了一夜。<br />
-2011年2月10日-<br />
十四岁。阿姐买了一双鞋子送给我，还有蛋糕，不是我做的那种只有胚子的半成品，而是有奶油、有造型的大蛋糕。<br />
奶油很甜，可我忘不了它是由什么换来的。<br />
我吃下的每一口蛋糕，踩着新鞋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在啃噬阿姐的骨头，践踏她的鲜血。<br />
-2011年4月8日-<br />
坐在医院走廊里，望着倾斜的日光，想象如果躺在人流手术台上的人是我，事情将会如何。<br />
诸如此类的幻想还有很多，比如如果给他们下毒的不是妈妈而是我，如果迈出出卖身体那一步的不是阿姐而是我，现在的生活会好一些吗？<br />
但幻想本身也不过是幸存者对于受害者最无用的一种怜悯。<br />
因为现实就是现实，永远不会随某人的意志而变。<br />
命运如荆棘，我们是笼中鸟。<br />
-2011年6月30日-<br />
阿姐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复习一下初中的知识。<br />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打听到镇中学还有插班的名额，只要走过场考一次试，就可以去读书了。”<br />
她的声音很是激动：“阿妹，回去上学吧！”<br />
我却没能高兴起来：“代价是什么？”<br />
她沉默了，我便明白自己猜对了。<br />
那男人是个精明至极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帮我们。<br />
我又问了一遍：“阿姐，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br />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阿姐犹犹豫豫的回答：“我，我又怀孕了。他让我留下来，等大点了去做鉴定，是男孩儿就生。”<br />
我的眼睛倏地沉下：“我不会去读书的。”<br />
“但那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啊！”<br />
“别说了，”我握紧拳头，猛地砸到桌上，“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你的未来？”<br />
“而且，”我闭上眼睛，“我早就不想上学了。”<br />
“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br />
“你也说过，你只是为了钱才跟的那个人，等钱攒够了，我们就一起走！”我对听筒吼着，旁边的客人抗议式地敲打柜台，我无暇理会他。<br />
“阿姐，”我的声音变得强硬，“别让自己后悔。”<br />
“想想过去的自己，你被伤得还不够吗？”<br />
对面静了下来，随后响起电话挂断后的短音。<br />
手里的听筒霎时有了千斤重量，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其放好。<br />
我不该这么对待阿姐的一片好心。但我不后悔。<br />
有些底线是不能被突破的，我已经躺在阿姐的血肉上过了太久，不能再进一步了。<br />
-2011年7月19日-<br />
阿姐打掉了孩子。前不久，男人的老婆找到阿姐，求她把孩子打了。<br />
那是个很瘦小的女人，头发粗糙，面色蜡黄。她没有威胁阿姐，也没有让她离开自己的丈夫，只是流着泪，求她别生孩子。<br />
女人走后的第二天，阿姐独自去了医院。之后，她告诉男人，孩子是不小心跌倒流掉的。<br />
-2011年8月9日-<br />
互联网是个很好的东西，我可以在上面学到很多知识，连历年的高考卷子都可以下载。<br />
同时，也能学到该怎么帮人处理那些隐蔽的、不宜被人发觉的伤。<br />
自从孩子没了，男人对阿姐更狠心了，但在之后，他给的钱也变多了。<br />
-2011年11月25日-<br />
阿姐最近和那个男人来往得少了，大概是他腻了，又找了新欢。<br />
对我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br />
我和老板阿姨讲好，做完这个月就走。<br />
我们会先到县城，然后去省城，坐火车去，我们从来没坐过火车呢。<br />
我们还要去看海，其实并不远的，从省城出发，坐车只要三个小时。<br />
我们都很喜欢大海，我在电脑上看那些图片，湛蓝的水面，金灿的沙滩，有海风，有水鸟，浪扑在脚背上，一定很舒服。<br />
我想，未来我要住在海边，要有一幢大房子，足不出户就能见到整片海。<br />
未来，我终于有资格再谈未来了。<br />
…<br />
-2011年12月1日-<br />
他回来了。<br />
我的“父亲”，阿姐的“丈夫”，欠下高利贷转身就跑，把我们留在绝望里的人，回来了。<br />
他直接找到了网吧，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柜台里拖出来。老板阿姨拦着，他却反咬一口，说她雇佣童工，要报警把她抓进去。
我忍住了。那人却伸出手，一把将我推倒。<br />
“小姑娘我劝你赶紧滚，别在这丢人现眼，晦气！”<br />
地上很湿，我闻到垃圾腐烂的味道，像我的人生。<br />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摔在地上的蛋糕，站起来，抢过他们没丢完的东西，离开了。<br />
手提袋的细绳在掌心勒出道道红痕，后背的压痛则使脚步艰难。口腔里弥散着血腥味，是竭力忍耐的牙齿咬破了舌尖。痛感于我已无足轻重，因为现实远比身体要痛。<br />
给过我芝麻糖的姐姐想拉住我，我躲过了她的手，没有回头。<br />
天上下起了小雨，路上蒙着一层水雾，仿佛走在冰层里。<br />
这个冬天真冷啊。冷到让人活不下去。<br />
-2011年1月1日-<br />
我又去了那条街，是昨天傍晚的事。<br />
蛋糕没完全坏，我把没脏的一半分出来，躲在杂物间里吃完了。<br />
我还是想见阿姐。我想她。<br />
自欺欺人已成了过去。我可以被人奚落，被人咒骂，我可以忍受一切耻辱，可以抛下名誉和廉耻。人在活不下去时，这些东西一文不值。<br />
可是阿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br />
我想见二十岁的你，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也好，我想你笑得像个孩子。<br />
所以我去了。生平第二次走进去。<br />
我看见你了，穿着鲜艳的红裙子，挽着一个男人的手，站在游戏厅的门前说话。<br />
你也看见我了，我站在雨里，浑身湿透。<br />
你愣住了，男人拉你，你挣开他，冲进雨里。<br />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牵着我冰凉的手，把我带到屋檐下。你脸上的水光在闪烁，分不清是雨点还是泪珠。<br />
“阿姐，”我的声音很轻，“今天是你的生日。”<br />
“我给你做了蛋糕，可是摔坏了。”我抬头看着你，你的眼里映着我。<br />
想必你也能从我的眼中看见自己吧。我们都有明亮且深邃的眼睛，本该如黑珍珠般闪耀，如今却只剩下空洞。<br />
“那个人，是谁？”我指向等着你的男人。<br />
“游戏厅的少东家，”你答道，“也是……也是放高利贷那伙人背后的老大。”<br />
“你——”我的身体猛地抽动一下，过去的记忆汹涌地淹没神志，无数个字词抵在喉头，却像被人紧扼住一般无法吐露。<br />
“我知道，”你抱住我，在我耳边极快地说着，“我知道你恨他们，对不起，对不起……”<br />
“但是，但是他答应我，”你抹掉眼泪，把我的手拢在自己的掌中，“只要我陪他，做他的……，我们欠的钱就可以一笔勾销。”<br />
“只这一次，”你嘴中吐出一团团白气，呼吸慌乱，“就这一次，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br />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打断了你，目光落在你单薄的衣衫，以及衣袖之下青紫的伤痕上。<br />
曾经，妈妈的身上也布满了这样的伤。<br />
你答应过我，不会做第二个妈妈。<br />
我拉开袖子，更多的伤口暴露出来，很快被我的泪淋湿。<br />
“阿姐……”我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望着你。<br />
我心疼你，我的心在抽痛，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腐蚀，我泣不成声。<br />
可事到如今，哪里还能回头呢？<br />
“阿妹，”你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只是摇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br />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这样呢？<br />
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被人磋磨，被人欺侮呢？<br />
你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忍得了的，没关系的。”<br />
你的声音软得像天上的云：“这里太乱了，往后别来了，好吗？”<br />
我没有应你，“往后”太远，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br />
男人不耐烦了，阿姐追过去，她擦干了眼泪，赔着笑。<br />
她走了，红裙摇曳，在我被泪模糊了的视野里凝成一个明艳的点。<br />
因为没办法。<br />
我们都没办法。<br />
-2011年2月2日-<br />
除夕夜，老板阿姨给我们放了假。<br />
宿舍里的其他姐姐都回家去了，只剩我和阿姐。<br />
烟花把天空点亮，街边铺满了炮竹纸碎，浓厚的硝烟把夜晚凝成稠密的粥。<br />
老旧的窗框没法隔绝冷气，尽管已尽量封堵，仍有几缕寒风灌进房中。<br />
我们挤在小床上，紧紧抱着。我能听见阿姐胸膛里，心脏强有力的跳动。<br />
忽然开始牙疼，疼了一夜。<br />
-2011年2月10日-<br />
十四岁。阿姐买了一双鞋子送给我，还有蛋糕，不是我做的那种只有胚子的半成品，而是有奶油、有造型的大蛋糕。<br />
奶油很甜，可我忘不了它是由什么换来的。<br />
我吃下的每一口蛋糕，踩着新鞋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在啃噬阿姐的骨头，践踏她的鲜血。<br />
-2011年4月8日-<br />
坐在医院走廊里，望着倾斜的日光，想象如果躺在人流手术台上的人是我，事情将会如何。<br />
诸如此类的幻想还有很多，比如如果给他们下毒的不是妈妈而是我，如果迈出出卖身体那一步的不是阿姐而是我，现在的生活会好一些吗？<br />
但幻想本身也不过是幸存者对于受害者最无用的一种怜悯。<br />
因为现实就是现实，永远不会随某人的意志而变。<br />
命运如荆棘，我们是笼中鸟。<br />
-2011年6月30日-<br />
阿姐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复习一下初中的知识。<br />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打听到镇中学还有插班的名额，只要走过场考一次试，就可以去读书了。”<br />
她的声音很是激动：“阿妹，回去上学吧！”<br />
我却没能高兴起来：“代价是什么？”<br />
她沉默了，我便明白自己猜对了。<br />
那男人是个精明至极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帮我们。<br />
我又问了一遍：“阿姐，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br />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阿姐犹犹豫豫的回答：“我，我又怀孕了。他让我留下来，等大点了去做鉴定，是男孩儿就生。”<br />
我的眼睛倏地沉下：“我不会去读书的。”<br />
“但那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啊！”<br />
“别说了，”我握紧拳头，猛地砸到桌上，“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你的未来？”<br />
“而且，”我闭上眼睛，“我早就不想上学了。”<br />
“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br />
“你也说过，你只是为了钱才跟的那个人，等钱攒够了，我们就一起走！”我对听筒吼着，旁边的客人抗议式地敲打柜台，我无暇理会他。<br />
“阿姐，”我的声音变得强硬，“别让自己后悔。”<br />
“想想过去的自己，你被伤得还不够吗？”<br />
对面静了下来，随后响起电话挂断后的短音。<br />
手里的听筒霎时有了千斤重量，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其放好。<br />
我不该这么对待阿姐的一片好心。但我不后悔。<br />
有些底线是不能被突破的，我已经躺在阿姐的血肉上过了太久，不能再进一步了。<br />
-2011年7月19日-<br />
阿姐打掉了孩子。前不久，男人的老婆找到阿姐，求她把孩子打了。<br />
那是个很瘦小的女人，头发粗糙，面色蜡黄。她没有威胁阿姐，也没有让她离开自己的丈夫，只是流着泪，求她别生孩子。<br />
女人走后的第二天，阿姐独自去了医院。之后，她告诉男人，孩子是不小心跌倒流掉的。<br />
-2011年8月9日-<br />
互联网是个很好的东西，我可以在上面学到很多知识，连历年的高考卷子都可以下载。<br />
同时，也能学到该怎么帮人处理那些隐蔽的、不宜被人发觉的伤。<br />
自从孩子没了，男人对阿姐更狠心了，但在之后，他给的钱也变多了。<br />
-2011年11月25日-<br />
阿姐最近和那个男人来往得少了，大概是他腻了，又找了新欢。<br />
对我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br />
我和老板阿姨讲好，做完这个月就走。<br />
我们会先到县城，然后去省城，坐火车去，我们从来没坐过火车呢。<br />
我们还要去看海，其实并不远的，从省城出发，坐车只要三个小时。<br />
我们都很喜欢大海，我在电脑上看那些图片，湛蓝的水面，金灿的沙滩，有海风，有水鸟，浪扑在脚背上，一定很舒服。<br />
我想，未来我要住在海边，要有一幢大房子，足不出户就能见到整片海。<br />
未来，我终于有资格再谈未来了。<br />
…<br />
-2011年12月1日-<br />
他回来了。<br />
我的“父亲”，阿姐的“丈夫”，欠下高利贷转身就跑，把我们留在绝望里的人，回来了。<br />
他直接找到了网吧，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柜台里拖出来。老板阿姨拦着，他却反咬一口，说她雇佣童工，要报警把她抓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