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宫接连传两次太医，头次是向太医，二次是小徒弟，你知道？”<br />
他异常得意，看向崔冬梅的目光，好似在说话：你虽是个蠢货，可我还是喜欢你。<br />
“这也是你的手笔？”<br />
“我日日想着你，日日盼着你，怎会如此呢！这些都是刘三娘的主意。她想做皇后，想要成为世间最为尊贵的女子，你自然要绝了子嗣才好。”<br />
这些话，崔冬梅自然不信。许是这厮无耻得可笑，也或是害怕惊恐散去几分，崔冬梅找回丝丝脾气。<br />
“那你呢？你也想要我绝了子嗣么？”<br />
本是问话，本是质疑之言，落在杨琮耳中，却听出一点子情义。<br />
他想，崔冬梅莫不是如他一般，还记挂从前。<br />
“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我来此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害你。今夜，我得了信就快马赶来，好在你还未喝下。你可知，我在窗外，瞧见你映在窗扉上的影子，端着药碗，我有多害怕。幸而，一切还来得及。你等我，待我了却一桩大事，就来接你回去。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好好地……”<br />
如此言语，一股恶寒之感攀上来，崔冬梅抬手捂住不断反酸的心口。<br />
难耐说道：“你要造反？”<br />
“我本就是太子，何来造反。父皇老了，这几日更是罢朝，令我监国。登上高位，理所应当。这一切，包括你，本就是我的，拨乱反正罢了。”<br />
他面若伥鬼，状若癫狂。<br />
崔冬梅色厉内荏辩解，“你不过是太子，陛下尚在。这世上，早死太子可是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切莫猖狂。”<br />
他似听错一般，认下这独属于崔冬梅的担忧，“切勿担忧，你等我便是。待我功成，你会回到我身边来。早跟你说过，女子乖顺为上，使小性儿不好。你瞧，为了个你，我又要多费几分功夫。你若当初听我的话，乖乖等我，哪里有这事。罢了罢了，谁让我如此宠爱你呢，使小性儿便使小性儿。从今往后，多多来上几分也可。<br />
瞧着，怪招人疼的。”<br />
少女无力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气愤之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反手给他一巴掌。<br />
男子面颊登时染上巴掌印，似不疼，他笑开来。<br />
“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我。”<br />
“狗东西！等陛下回来，我当即找人杀了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br />
“倔脾气！真带劲儿！”<br />
他靠近小娘子面皮，深深吸一口女儿香。<br />
很是迷醉，“你不会说的，你心里有我。饶这么大的圈，不就是想我回头找你么。如今我回来，待你更甚从前，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去告密。对你，我再放心不过。”<br />
眼前这变态，呼出的热气，仿若蛇信子，在崔冬梅四周萦绕，没个断绝。<br />
她痛恨自己，当初瞎眼，和这等人物交好。上辈子定然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这辈子方才遇见他。<br />
“从前是从前，从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br />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鸟叫，好似信号。杨琮竖耳听罢，猛地上前在她脖颈咬一口，细细吮吸，破了皮，出了血，方才放开她。<br />
“这次一定要乖乖等我回来。”翻窗逃走。<br />
及至这人走了许久，崔冬梅酸软的手脚，才缓缓使上力。伸手想要摸摸脖颈，抬手到半空，却如何也下不去手。发烫，发痛。她知道，定然不会好看。<br />
狠下心来，一个巴掌拍上去，火辣辣的痛感，顺皮肉散开。<br />
今夜，她什么伤也没有，不过是不小心，打了自己一下而已。<br />
她木楞地起身，扶着室内陈设一步步走动。到落地门罩，抚摸雕花。上次来浮云殿，她佯装哭泣，就是站在这里。说跑丢了鞋子，说自己累了，说担心二哥哥看上那小娘子。<br />
装可怜，扮喜欢。<br />
她就是这么骗他的。<br />
原来，骗子是不会有好结果的。<br />
二哥哥在哪里，他怎还不回来。<br />
你快回来，我不和你吵架了，也不在乎柳五娘子之事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从这落地门罩开始，从新来过，好不好。<br />
重新来过，我用上我全部真心，不掺杂一丝丝假意。<br />
清风朗月，鸟叫虫鸣。<br />
崔冬梅泪如雨下。<br />
她错了，真的错了，错了开始，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错。偏生在这错误当中，遇见了二哥哥，遇见了对她最好的人。<br />
抱着落地门罩，瘫软在地，再也起不了身。<br />
许久许久，清泉宫侍卫换班，带来一丝丝人烟响动。崔冬梅醒来，朝香香和脆脆走去。路过圆桌，顺手带上一壶茶。撒手将一壶茶从头淋下去。<br />
两个小丫鬟迷迷糊糊醒来，见崔冬梅立在跟前，鬼魅一般，想要喊人。<br />
“别出声。想死么！”崔冬梅呵斥。<br />
两个小丫鬟踉踉跄跄站住。<br />
“今夜的事，权当没发生过。”<br />
两个小丫鬟惊讶，崔冬梅继续，“赶明儿一早，你们二人留下香香照看浮云殿，脆脆回京都，令刀四、龙翼卫来见我。切记，莫要使人知晓，连陛下也不行。若是有人问，只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我命人回去看看。记清楚了不曾？”<br />
知晓事态严重，香香和脆脆点头如蒜。<br />
“再有，命人备水，我要沐浴。这几日若陛下问起我，只说我病了，不见。”<br />
香香、脆脆相视一眼：这能瞒过去？！<br />
崔冬梅：“瞒不过去想法子瞒过去。这般模样，能见人么。”<br />
两个小丫头子，这才瞧见崔冬梅脖颈处的伤口，偌大一块血迹，斑斑殷红。她们两个伺候这多日子，早已不是甚也不知的丫头，明白这伤，万万不能使陛下瞧见。<br />
这一月有余，陛下从不曾在娘子脖颈处，留下这般显眼痕迹。<br />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浴房备好水，崔冬梅入内沐浴。不让小丫鬟伺候，独身一人将那处洗了一遍又一遍。雾气氤氲，水汽蒸腾，也不知是疼，是恶心，还是气愤，她将自己埋入水中，缓缓沉下去。<br />
浮云殿浴房宽广，玉石作边，滑腻温暖。<br />
渐渐地，水中只余下腾腾热气，再不见小娘子的呼吸。就在即将耗尽最后一丝空气之际，崔冬梅起身，胡乱甩开脸颊水渍。<br />
她要杀了这狗东西！<br />
【作者有话要说】<br />
崔冬梅：杀了他！赶紧杀了他<br />
杨恭：好戏即将开场了么，也不等我回来。<br />
第44章 陛下回来了<br />
今夜的热闹, 不仅仅在浮云殿内，殿外的热闹也是不少。这还得从百兽园跑马的杨恭说起。<br />
百兽园以北，乃北苑之地。树荫茂盛, 遮天蔽日。寻常时候，本不适合跑马。密林深处羊肠小道，蜿蜒迂回, 刻意修建, 皇家狩猎所用。<br />
杨恭夹紧马腹, 策马在前, 山风呼啸而过，划过衣袍。袍脚不知何时沾染些许枯叶，极为潦草。信马而去, 不知此间何处。没注意, 前蹄踏入一个小小水潭，登时激起浪花，打落树叶。<br />
骏马不稳朝前翻到，杨恭腾地起身, 弃马下来。随意坐上一处大石。<br />
夏末暗夜，蛙鸣不绝, 杨恭思量起来。<br />
柳五娘子, 从前和他定下亲事不假, 他起初好好待人不假, 可后来呢, 不说也罢。<br />
杨二公子的往事, 总是异常不堪。他不欲使人知晓自己不堪的从前, 不欲使人看穿帝王的苦难和懦弱。他有坚持, 他有骄傲。然则, 事到如今，细细想来，有些东西终究要破开与人知晓。<br />
恶疮深埋体内，总有一日侵蚀皮肉，丧失生命。<br />
他和崔冬梅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不想就此离去，不想心生隔阂。<br />
最为要紧的，是不想她多想，难过，哪怕一丁点伤心。<br />
月影西斜，树影婆娑，不知过去多久，杨恭打定主意，打马归去。<br />
因他从百兽园出去，众人不曾料到他从旁的地方回来。是以，这夜归来的杨恭，孤身一人迈入清泉宫北门，离浮云殿最近的地方。一众小黄门上来伺候，他摆摆手作罢，他要赶去，告知自己妻子，一件令人心生欢喜之事。<br />
不欲有丝毫耽误。<br />
快步向前，前所未有的轻快欢愉。<br />
尚未到浮云殿，还在不远处的三黄居，杨恭突然见到暗处埋着许多暗哨，并非清泉宫侍卫，也非千牛卫暗哨。<br />
糟糕，调虎离山！<br />
他登时明白，崔冬梅为何会发现那花样册子。谋划此事之人，心机深沉，料事如神，将他们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包括自诩英明神武的陛下自己。<br />
恐崔冬梅落入险境，杨恭避开一众侍卫和暗哨，朝浮云殿而去。<br />
目下的浮云殿，不知何时而来的暗哨，共有前后五人，四人拱卫，一人在内。在内那人，正和崔冬梅说话。烛火摇曳，并未透出他们二人身影，恍若整个浮云殿内，一个人影也无。可耳聪目明如杨恭，偏生就听见了。<br />
也似瞧见了。<br />
他们在说话。<br />
那男子道：“瞧着，怪招人疼的。”<br />
少女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br />
男子再道：“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便是。”<br />
往后的言语，他又忽的听不见。躲在阴暗角落，光亮所不能及之地，呆愣愣看着前方。前方，是个什么物件呢，他眼花看不明白。像是浮云殿，像是天上云霄，更像是心中痴妄。<br />
痴妄，不经意间生于心房，占据整个身躯。<br />
他以为，杨二公子的从前终究远去，再也不见。以后的日子，都是向着光明和希望前行，却原来，一切的一切，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多出的那块，痴心和妄想罢了。<br />
他依旧是个无人在意之人。<br />
心绪翻涌，他想要像从前抛却柳五娘子一般，一声喝命，捉拿屋内之人。唇角几番动作，开不了口，出不了声，像是被人从背后抽去魂魄，卸掉下巴。<br />
他等啊等，他们还在说话，还在继续。<br />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抖落衣袍上沾染的枯叶。摇摇落下，微弱声响，惊动拱卫之人。他轻笑，本是最应该冲入内间，高声质问，厉声呵斥之人，眼下却盼着他们分开，盼着那不速之客逃走。<br />
一切回归平静，回归往昔。<br />
下一瞬，那翻窗而出的身影，瞬间打破他的幻想。那身影分外眼熟，动作身法，亦是熟悉。<br />
这是他从十来岁上下就养在身边的孩子，是长姐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声声泣血，要好生照看的孩子，更是他一招一式教导出的孩子。<br />
守卫换班，杨恭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似此间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异常得意，看向崔冬梅的目光，好似在说话：你虽是个蠢货，可我还是喜欢你。<br />
“这也是你的手笔？”<br />
“我日日想着你，日日盼着你，怎会如此呢！这些都是刘三娘的主意。她想做皇后，想要成为世间最为尊贵的女子，你自然要绝了子嗣才好。”<br />
这些话，崔冬梅自然不信。许是这厮无耻得可笑，也或是害怕惊恐散去几分，崔冬梅找回丝丝脾气。<br />
“那你呢？你也想要我绝了子嗣么？”<br />
本是问话，本是质疑之言，落在杨琮耳中，却听出一点子情义。<br />
他想，崔冬梅莫不是如他一般，还记挂从前。<br />
“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我来此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害你。今夜，我得了信就快马赶来，好在你还未喝下。你可知，我在窗外，瞧见你映在窗扉上的影子，端着药碗，我有多害怕。幸而，一切还来得及。你等我，待我了却一桩大事，就来接你回去。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好好地……”<br />
如此言语，一股恶寒之感攀上来，崔冬梅抬手捂住不断反酸的心口。<br />
难耐说道：“你要造反？”<br />
“我本就是太子，何来造反。父皇老了，这几日更是罢朝，令我监国。登上高位，理所应当。这一切，包括你，本就是我的，拨乱反正罢了。”<br />
他面若伥鬼，状若癫狂。<br />
崔冬梅色厉内荏辩解，“你不过是太子，陛下尚在。这世上，早死太子可是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切莫猖狂。”<br />
他似听错一般，认下这独属于崔冬梅的担忧，“切勿担忧，你等我便是。待我功成，你会回到我身边来。早跟你说过，女子乖顺为上，使小性儿不好。你瞧，为了个你，我又要多费几分功夫。你若当初听我的话，乖乖等我，哪里有这事。罢了罢了，谁让我如此宠爱你呢，使小性儿便使小性儿。从今往后，多多来上几分也可。<br />
瞧着，怪招人疼的。”<br />
少女无力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气愤之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反手给他一巴掌。<br />
男子面颊登时染上巴掌印，似不疼，他笑开来。<br />
“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我。”<br />
“狗东西！等陛下回来，我当即找人杀了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br />
“倔脾气！真带劲儿！”<br />
他靠近小娘子面皮，深深吸一口女儿香。<br />
很是迷醉，“你不会说的，你心里有我。饶这么大的圈，不就是想我回头找你么。如今我回来，待你更甚从前，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去告密。对你，我再放心不过。”<br />
眼前这变态，呼出的热气，仿若蛇信子，在崔冬梅四周萦绕，没个断绝。<br />
她痛恨自己，当初瞎眼，和这等人物交好。上辈子定然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这辈子方才遇见他。<br />
“从前是从前，从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br />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鸟叫，好似信号。杨琮竖耳听罢，猛地上前在她脖颈咬一口，细细吮吸，破了皮，出了血，方才放开她。<br />
“这次一定要乖乖等我回来。”翻窗逃走。<br />
及至这人走了许久，崔冬梅酸软的手脚，才缓缓使上力。伸手想要摸摸脖颈，抬手到半空，却如何也下不去手。发烫，发痛。她知道，定然不会好看。<br />
狠下心来，一个巴掌拍上去，火辣辣的痛感，顺皮肉散开。<br />
今夜，她什么伤也没有，不过是不小心，打了自己一下而已。<br />
她木楞地起身，扶着室内陈设一步步走动。到落地门罩，抚摸雕花。上次来浮云殿，她佯装哭泣，就是站在这里。说跑丢了鞋子，说自己累了，说担心二哥哥看上那小娘子。<br />
装可怜，扮喜欢。<br />
她就是这么骗他的。<br />
原来，骗子是不会有好结果的。<br />
二哥哥在哪里，他怎还不回来。<br />
你快回来，我不和你吵架了，也不在乎柳五娘子之事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从这落地门罩开始，从新来过，好不好。<br />
重新来过，我用上我全部真心，不掺杂一丝丝假意。<br />
清风朗月，鸟叫虫鸣。<br />
崔冬梅泪如雨下。<br />
她错了，真的错了，错了开始，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错。偏生在这错误当中，遇见了二哥哥，遇见了对她最好的人。<br />
抱着落地门罩，瘫软在地，再也起不了身。<br />
许久许久，清泉宫侍卫换班，带来一丝丝人烟响动。崔冬梅醒来，朝香香和脆脆走去。路过圆桌，顺手带上一壶茶。撒手将一壶茶从头淋下去。<br />
两个小丫鬟迷迷糊糊醒来，见崔冬梅立在跟前，鬼魅一般，想要喊人。<br />
“别出声。想死么！”崔冬梅呵斥。<br />
两个小丫鬟踉踉跄跄站住。<br />
“今夜的事，权当没发生过。”<br />
两个小丫鬟惊讶，崔冬梅继续，“赶明儿一早，你们二人留下香香照看浮云殿，脆脆回京都，令刀四、龙翼卫来见我。切记，莫要使人知晓，连陛下也不行。若是有人问，只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我命人回去看看。记清楚了不曾？”<br />
知晓事态严重，香香和脆脆点头如蒜。<br />
“再有，命人备水，我要沐浴。这几日若陛下问起我，只说我病了，不见。”<br />
香香、脆脆相视一眼：这能瞒过去？！<br />
崔冬梅：“瞒不过去想法子瞒过去。这般模样，能见人么。”<br />
两个小丫头子，这才瞧见崔冬梅脖颈处的伤口，偌大一块血迹，斑斑殷红。她们两个伺候这多日子，早已不是甚也不知的丫头，明白这伤，万万不能使陛下瞧见。<br />
这一月有余，陛下从不曾在娘子脖颈处，留下这般显眼痕迹。<br />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浴房备好水，崔冬梅入内沐浴。不让小丫鬟伺候，独身一人将那处洗了一遍又一遍。雾气氤氲，水汽蒸腾，也不知是疼，是恶心，还是气愤，她将自己埋入水中，缓缓沉下去。<br />
浮云殿浴房宽广，玉石作边，滑腻温暖。<br />
渐渐地，水中只余下腾腾热气，再不见小娘子的呼吸。就在即将耗尽最后一丝空气之际，崔冬梅起身，胡乱甩开脸颊水渍。<br />
她要杀了这狗东西！<br />
【作者有话要说】<br />
崔冬梅：杀了他！赶紧杀了他<br />
杨恭：好戏即将开场了么，也不等我回来。<br />
第44章 陛下回来了<br />
今夜的热闹, 不仅仅在浮云殿内，殿外的热闹也是不少。这还得从百兽园跑马的杨恭说起。<br />
百兽园以北，乃北苑之地。树荫茂盛, 遮天蔽日。寻常时候，本不适合跑马。密林深处羊肠小道，蜿蜒迂回, 刻意修建, 皇家狩猎所用。<br />
杨恭夹紧马腹, 策马在前, 山风呼啸而过，划过衣袍。袍脚不知何时沾染些许枯叶，极为潦草。信马而去, 不知此间何处。没注意, 前蹄踏入一个小小水潭，登时激起浪花，打落树叶。<br />
骏马不稳朝前翻到，杨恭腾地起身, 弃马下来。随意坐上一处大石。<br />
夏末暗夜，蛙鸣不绝, 杨恭思量起来。<br />
柳五娘子, 从前和他定下亲事不假, 他起初好好待人不假, 可后来呢, 不说也罢。<br />
杨二公子的往事, 总是异常不堪。他不欲使人知晓自己不堪的从前, 不欲使人看穿帝王的苦难和懦弱。他有坚持, 他有骄傲。然则, 事到如今，细细想来，有些东西终究要破开与人知晓。<br />
恶疮深埋体内，总有一日侵蚀皮肉，丧失生命。<br />
他和崔冬梅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不想就此离去，不想心生隔阂。<br />
最为要紧的，是不想她多想，难过，哪怕一丁点伤心。<br />
月影西斜，树影婆娑，不知过去多久，杨恭打定主意，打马归去。<br />
因他从百兽园出去，众人不曾料到他从旁的地方回来。是以，这夜归来的杨恭，孤身一人迈入清泉宫北门，离浮云殿最近的地方。一众小黄门上来伺候，他摆摆手作罢，他要赶去，告知自己妻子，一件令人心生欢喜之事。<br />
不欲有丝毫耽误。<br />
快步向前，前所未有的轻快欢愉。<br />
尚未到浮云殿，还在不远处的三黄居，杨恭突然见到暗处埋着许多暗哨，并非清泉宫侍卫，也非千牛卫暗哨。<br />
糟糕，调虎离山！<br />
他登时明白，崔冬梅为何会发现那花样册子。谋划此事之人，心机深沉，料事如神，将他们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包括自诩英明神武的陛下自己。<br />
恐崔冬梅落入险境，杨恭避开一众侍卫和暗哨，朝浮云殿而去。<br />
目下的浮云殿，不知何时而来的暗哨，共有前后五人，四人拱卫，一人在内。在内那人，正和崔冬梅说话。烛火摇曳，并未透出他们二人身影，恍若整个浮云殿内，一个人影也无。可耳聪目明如杨恭，偏生就听见了。<br />
也似瞧见了。<br />
他们在说话。<br />
那男子道：“瞧着，怪招人疼的。”<br />
少女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br />
男子再道：“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便是。”<br />
往后的言语，他又忽的听不见。躲在阴暗角落，光亮所不能及之地，呆愣愣看着前方。前方，是个什么物件呢，他眼花看不明白。像是浮云殿，像是天上云霄，更像是心中痴妄。<br />
痴妄，不经意间生于心房，占据整个身躯。<br />
他以为，杨二公子的从前终究远去，再也不见。以后的日子，都是向着光明和希望前行，却原来，一切的一切，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多出的那块，痴心和妄想罢了。<br />
他依旧是个无人在意之人。<br />
心绪翻涌，他想要像从前抛却柳五娘子一般，一声喝命，捉拿屋内之人。唇角几番动作，开不了口，出不了声，像是被人从背后抽去魂魄，卸掉下巴。<br />
他等啊等，他们还在说话，还在继续。<br />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抖落衣袍上沾染的枯叶。摇摇落下，微弱声响，惊动拱卫之人。他轻笑，本是最应该冲入内间，高声质问，厉声呵斥之人，眼下却盼着他们分开，盼着那不速之客逃走。<br />
一切回归平静，回归往昔。<br />
下一瞬，那翻窗而出的身影，瞬间打破他的幻想。那身影分外眼熟，动作身法，亦是熟悉。<br />
这是他从十来岁上下就养在身边的孩子，是长姐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声声泣血，要好生照看的孩子，更是他一招一式教导出的孩子。<br />
守卫换班，杨恭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似此间一切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