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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几天之后,阿坎说,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就能赶到南康河。南康河是湄公河的支流,顺流而下,一路从湄公河到泰国湾,就再也不用这样辛苦的徒步了。
    对于陈汉升来说,这最后的徒步路程,已不再是逃亡,而是一场缓慢的处刑。他右腿上的伤口,在泥沼和雨水的轮番浸泡下,边缘翻卷发白,不断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散发出一股恶臭,令人忍不住远离他,只有绿头苍蝇嗡嗡作响,热情的招呼着他。还有那些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飞虫,直往鼻孔和耳朵里钻。
    陈汉升那曾经在高尔夫球场上优雅挥杆的手,试图挥舞手中那根粗糙得硌手的树枝驱赶,但无济于事。反而因为牵扯到伤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直冲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汗水从额前滴落,模糊了视线。
    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行走,及时没有这样的创伤,常年阳养尊处优的身体,也经受不住这样巨大的活动量。肌肉过度透支后的酸软无力,跟几乎麻木的伤痛交织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现在他完全依赖那根树枝拐杖,连滚带爬,身上新添了无数皮外伤,才能勉强跟上向导阿坎敏捷跳跃的步伐。而拉朱,那个肤色苍白的保镖,则像索命的无常,不紧不慢地坠在最后。
    “陈老板,加把劲啊,”拉朱那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懒洋洋地飘过来,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的神经末梢,“这鬼地方,太阳一下山,好东西就全出来了。我上次路过,还看见一群野猪在啃一具不知道哪个倒霉鬼的骨头,啧啧,啃得那叫一个干净,连点肉丝都没剩下。就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还跑不动的……那场面,想想都开胃。”不用回头,陈汉升也能想象到拉朱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闪着直勾勾的恶意盯着他。
    恐惧如同冰锥,从脊椎一路刺到头顶。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只能死死咬住破损的下唇,榨取身体里每一分潜能,拖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双唇已经咬的渗不出血,他竭力回想着,试图转移注意力。
    熬过这一劫,他要好好看一看,滨海湾金沙酒店顶楼无边泳池的璀璨灯光。新加坡洁净安全的街道,还有无人认识的自由,以及那笔足以东山再起的巨额财富……在这最痛苦的时刻,他需要不断回想这些,来获得虚幻的温暖。
    等熬过这一劫,他绝不会放过唐家!唐家敢默许唐怡这么对他,谁给他们的胆子!他手里还有唐家的把柄,他必须让唐家付出同样的代价!他们必须血债血偿!
    恨意盘桓在胸膛中,沉浸在其中,身体的疼痛仿佛减轻了。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陈汉升竟然笑起来。只是下一刻,树枝拐杖在一块松动的岩石上猛地一滑,他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沿着陡坡向下滑去。粗糙的岩面无情地刮擦着皮肉,右腿伤处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撕裂痛楚。指定网址不迷路po18ab.com
    就在他以为必将滚落山崖之际,一只纤细却异常坚定有力的手,猛地从侧面抓住了他背包的肩带。
    是张招娣。
    她气喘吁吁,额前的头发被汗水和雨水完全打湿,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抓紧!别松手!”她低喝一声,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一道岩缝,纤细的手臂因为承受他大部分体重而剧烈颤抖,手背青筋暴起。
    最终,在闻声折返的阿坎帮助下,陈汉升被狼狈地拖回了安全的缓坡。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伤口的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晕厥。
    拉朱慢悠悠地踱下来,用沾满泥浆的靴尖踢了踢那条不断渗血的伤腿,看着他痛得浑身蜷缩,嗤笑道:“废物点心!尽他妈拖后腿!下次再掉下去,老子直接给你补一枪,省得喂野猪的时候还扑腾。”
    陈汉升不敢反驳,甚至连怨恨的眼神都不敢有,只是卑微地将脸埋进冰冷的泥泞里。然而,在无边的恐惧和屈辱之中,他眼角余光瞥向正在默默擦拭手上擦伤的张招娣。这个一路上沉默寡言,甚至被他视为麻烦的女人,在生死关头,又救了他一次。
    当那条浑浊湍急的河流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陈汉升几乎要喜极而泣。船停在对岸一个长满红树林的隐蔽河湾,阿坎先行离去找船。希望,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希望往往在触手可及的瞬间,化为最残忍的玩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小时,两小时……天色由昏黄转为沉郁的铅灰色,湿气愈发浓重,成群的蚊蚋如同轰炸机般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击。河面上,除了河水撞击礁石发出的沉闷咆哮,空无一物,连一只水鸟的影子都看不见。
    “操他妈的!怎么回事?”拉朱脸色异常难看,用当地语低声咒骂着,焦躁地来回踱步,靴子踩在烂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时间早他妈过了!船呢?!这个阿坎竟敢跑路了!”
    陈汉升的心,像绑了一块巨石,一点点沉向冰冷的深渊。他靠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上,右腿的疼痛因为长时间的静止不动而变得愈发尖锐,像是有烧红的铁签在反复穿刺他的神经。更糟糕的是,老天似乎存心与他们作对,毫无征兆地再次倾泻下瓢泼大雨,浇湿了刚刚点燃取暖的火堆。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下来,瞬间浇透了他早已湿透的衣物,无情地渗透进绷带,浸泡着那溃烂的伤口,恍惚中,他感觉到雨水在渐渐冲走他的生命力,而他无能为力。
    “船……船还会来吗?”他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望向拉朱。
    拉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来个屁!鬼知道是出了岔子,还是阿坎把我们卖了!再等最后半小时,不来立刻走!这地方他妈的像个靶子!”他嫌恶地瞥了一眼散发着腐臭味的陈汉升,毫不留情地补充道,“至于你?哼,看你这样子,怕是连河都过不去,干脆留在这里听天由命吧,省得拖累我们!”
    这句话,如同抽走了陈汉升的骨头,他瘫坐在地上。被抛弃的冰冷恐惧,迭加身体极度的痛苦和对未知命运的绝望,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像退潮般远离,周围的景物,跟拉朱狰狞的脸一起,都开始扭曲旋转。
    如同有黑色的潮水,将他一点一点吞噬。
    他好冷,可是大脑如同有野火焚烧。他看见顾涵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裙,站在不远处的雨幕中;转眼间,那身影又幻化成了唐怡,脸上带着疯狂而怨毒的笑容,一步步向他逼近;场景骤然切换,又回到了万云集团顶楼灯火通明的会议室,他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夜景,台下是无数仰望而谄媚的目光……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正被一点点抽空,身体变得轻盈,仿佛即将飘起。
    “汉升哥,醒醒,船来了。”是张招娣的声音,把他飘起的魂魄拉了回来。
    那条姗姗来迟的船靠近了河岸,是一艘简陋的长尾船。雨幕中,马达声被雨水的声音遮住了不少。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陈汉升在阿坎和张招娣的半拖半拽下,挣扎着走向河边。然而,就在他一只脚踏上摇晃不定的船帮,试图将另一只脚也迈上去时,受伤虚弱的右腿根本无法支撑,猛地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栽进了浑浊冰冷的河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灌入口鼻,呛得他窒息,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遇到河水,更是雪上加霜。他被七手八脚地捞上船后,不停地呕吐着呛进去的河水。像一摊烂泥般瘫在船舱底部,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船只沿着浑浊的河道艰难前行,马达声突突作响,仿佛随时会熄火。船舱里弥漫着鱼腥和柴油的气味,混合着陈汉升身上伤口散发出的恶臭。拉朱嫌恶地坐到了船头,尽可能远离陈汉升。阿坎则专注地驾船,警惕地观察着两岸的情况。
    陈汉升蜷缩在船舱角落,身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同被烈火吞噬。他开始胡言乱语,身体一阵阵地打摆子。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即将被烧成灰烬时,一块浸了河水的凉爽布巾贴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一股微弱的清流,小心翼翼地润湿了布满血口的嘴唇。
    他艰难地睁开糊住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张招娣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的脸色也很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她用手舀起船舱里积存的少量相对干净的雨水,一点点喂给他,并用那块破布不断擦拭额头和脖颈的汗。
    陈汉升挣扎着坐起来,拉朱在船头冷眼旁观,阿坎则全神贯注于航行。唯有张招娣还在照顾他,在这最后的绝境中,没有抛弃他。
    “汉升哥,撑住,别睡,”张招娣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马达声掩盖,“我们已经上船了,很快就安全了。”
    “……不行了,熬不过去了……”陈汉升气若游丝,意识在清醒和迷糊间剧烈摇摆。
    张招娣凑近他耳边,确保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汉升哥,我知道你难受,但你不能就这么放弃。”她的声音仿佛带着钩子,精准地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灼热的情绪,“想想唐怡,想想那些要害你的人。凭什么,你不得好死,他们却享受着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你甘心吗?”
    陈汉升浑浊的眼球转动了一下,恨意和不甘,在他几乎熄灭的瞳孔中重新燃起,又奄奄一息。
    “你得把属于你的一切,连本带利地拿回来!你就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一起死!这个念头像最后一剂强效肾上腺素,陈汉升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一点光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张招娣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报……报仇……我不能……白死……”
    陈汉升恍惚间,仿佛看到记忆中顾涵那张美丽却总是带着疏离感的脸。他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喃喃道:“顾涵……对不起……”
    张招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如同被电流击中。随即,她毫不留情的开口,将他从幻觉的边缘拉回:“汉升哥,你看清楚了,是我,招娣。”
    陈汉升猛地一个激灵,视线清晰了一些,认出了眼前这张虽然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脸。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出了愧疚,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体温在下降,四肢末端开始麻木。他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现在这种环境下,他的身体条件已经撑不住了。而张招娣的状态,显然能活下去。
    他示意张招娣再靠近些,船舱外的雨声和马达声成了最好的掩护。“你别说话,认真听,记住下面我说的。”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念出了一长串极其复杂的字符。“重复一遍。”
    这串字符毫无规律可言,他本来打算一遍遍教会张招娣,直到他能背出来,没想到,她抬起头,用同样低微却清晰的语调,完整地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很好……记住这一串密码。这是我在瑞士银行账户的密码。”他现在只能信任张招娣,毕竟张招娣这一路上救了他好几次,非常可靠。即使她还有别的心思,她也需要钱,只要她开启瑞士账户,那些人就会查到她,为了自保,她也必须对付那些人为他报仇。这是最牢固的纽带,也是无奈之下,最后的希望。“……我账户名下的保险箱里……唐家……万云……账本扫描件……我和唐振天……录音……足……扳倒……唐家……”
    他死死盯着张招娣,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疯狂的乞求:“……替我……报仇,一定……要……付出代价……”
    交代完这最后的遗言,陈汉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眼神迅速涣散,瞳孔开始失去焦距。他望着张招娣,视线再次模糊,嘴唇轻轻开合,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再次吐出了那个萦绕在他生命终点的名字:“顾涵……”
    这一次,张招娣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纠正。
    雨停了,她一根一根,掰开了陈汉升死死抓住她的手指。她蹲在他面前,船舱外晦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她冷眼看着陈汉升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点残留的微弱光亮。
    听说人死之前,五感丧失,听觉会在最后消失。
    她凑近陈汉升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将真相刺入他最后残存的听觉:
    “你在这个时候,喊的居然是顾涵的名字……”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敏锐地观察到,尽管陈汉升的身体已经几乎没有生气,但他那放大的瞳孔,边缘收缩了一下。
    他听见了。
    “我确实,感到很意外。”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意外的情绪。
    “不过,我不是顾涵。”
    “重新介绍一下。我是顾涵的妹妹,我有个中文名字,顾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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