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奢应声奔来，裴恕慢慢道：“监视林军师，一举一动随时报我。”<br />
她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军师，必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微妙联系。她在跳崖之前，甚至打发周青去请军师来见。<br />
她以为军师是谁，薛临吗？<br />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不愿相信，不肯细想。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冷透了，但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冷，大约他自己，也跟这冰雪是同样的温度了吧。<br />
火把在崖下汇成长龙，有更多牙兵赶来搜索，咔嚓一声，又有冰面被砸碎，渔网抛下去。裴恕沉默地看着。<br />
夜越来越沉，又渐次轻薄，直到最后，露出天边一线灰白。<br />
天亮了。<br />
搜索的牙兵送来消息：<br />
“搜索方圆三十里，没发现王女郎！”<br />
“沿河搜索二十里，没发现王女郎！”<br />
长空雪落，寂寂无声。裴恕抬头望着，一双眼睁得血红。<br />
王观潮。她怎么敢。<br />
喉咙里的血腥气再也压不住，噗一声喷出，在积雪的地面溅出一大片阴暗的红，裴恕摔倒在地。<br />
第50章 王十六慢慢睁开眼睛……<br />
半个月后,长安。<br />
官车一大早便来到裴府所在的安邑坊，车上沉甸甸的，装满新采来的细沙,长安县的力伕们跟在车后,三五人一组细细清扫裴府门前的道路,跟着铲沙铺路，不多时，一道高出路面的细沙堤便从裴府门前延伸，通向坊外,通往皇城方向。<br />
看热闹的人们把裴府门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新来的客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免不了要打听：“这是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在大路上铺一道沙堤？”<br />
众人七嘴八舌回答：<br />
“你还不知道吗？裴郎昨天拜相了！”<br />
“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啧啧,真真了不起！”<br />
“裴郎才二十有四,本朝最年轻的宰相！不过他平定洺州，扳倒王焕,定计安抚魏博,这般功绩,早该拜相了！”<br />
问的人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本朝的规矩,新任宰相要由官府出力出人，由私宅铺一道通往皇城的沙堤，以免宰相行路时沾染了泥污，这般殊荣,当真是举世无双了。<br />
“来了来了，裴郎回来了！”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声。<br />
客人连忙回头，就见仪仗在前面开路，侍卫们左右簇拥着一个紫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慢慢走来，这就是裴恕吗？客人细细打量着，只觉得风姿高彻，金章玉质，长安人都赞他相貌风度极佳，唤他裴郎，果然是公子如玉。<br />
只不过，太清瘦些，脸色太苍白些，看着还有些病容。还想再看，裴恕似是觉察，瞥过一眼，客人只觉得一股无声的威压凛然袭来，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畏惧，连忙向人群里缩了缩，再不敢直视。<br />
裴恕转过目光，在府门前按辔下马。<br />
三天前他回到长安，当日嘉宁帝便亲自召见，细细询问了魏博、成德诸般事宜，昨日朝堂之上，嘉宁帝亲手书写诏书，宣麻拜相1，一时风光无两。<br />
迈步进门，触目所及，到处是花团锦簇，门窗上甚至庭中树木都装饰着彩绢锦花，廊下摆着暖房里养出来的鲜花盆景，来往的仆妇个个新衣新帽，喜气洋洋。明天就是除夕，他又新近拜相，裴府上下喜庆热闹到了极点。<br />
除了他自己。<br />
裴恕慢慢向书房走去，隔着窗有人唤，是裴令昌：“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br />
裴恕折返身过去，裴令昌坐在榻上，笑容可掬：“安国公一大早过来，给你提了件绝好的亲事，户部尚书韦家的女儿，十七岁，知书达理，贤良淑德，韦氏门庭与我们般配，户部又是绝佳的位置，对你的前程大有裨益，我有意应允。”<br />
裴恕脸色一寒：“儿子已有妻子。”<br />
“你说王十六？”裴令昌摆摆手，“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纯是你自作主张，算不得数，况且她如今也已经死了……”<br />
裴恕打断他：“她不曾死。”<br />
裴令昌正在兴头上，只管往下说：“这种天气，从悬崖摔下去又落了水，哪里还有命……”<br />
“她不曾死。”裴恕再次打断。<br />
陶氏侍立在旁，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连忙打岔：“厨房新做了枇杷露，最是滋润，九郎要不要尝尝？”<br />
裴恕顿了顿，依旧只是向着裴令昌：“儿子已有妻子，这些事，大人以后休要再提。”<br />
裴令昌被他一连打断两次，满肚子高兴顿时变成不痛快：“你这是什么态度？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得到你自己做主？”<br />
“轮不轮得到，儿子都已经做了主。”裴恕淡淡道。<br />
“放肆！”裴令昌登时大怒，啪一掌拍在桌上，“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怎么，你如今拜了相，对着你阿耶也敢发横了？须知这里是裴家，不是政事堂！”<br />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若没有别的事，儿子告退。”<br />
他转身便走，裴令昌气得连连拍着桌子：“逆子，逆子！”<br />
“阿郎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柔声劝解，“九郎伤得重，公务又忙，心绪不佳也是有的，等他缓过来了，阿郎再慢慢与他说。”<br />
他岂是为了公务？这几天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一提起王十六，他就立刻翻脸，为了那个疯女人，他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形销骨立，马上就要半疯了！裴令昌沉着脸：“不行，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得赶紧给他说门亲事，定下心来，自然就好了。”<br />
会好吗？陶氏低着头，她也算看着裴恕长大，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坚执，他的事，除非自己情愿，否则谁也勉强不了。<br />
裴恕回到房中，取过公文，逐个批阅。<br />
下笔如飞，思绪忽地飘忽。都说她必死无疑。可笑，若是她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br />
即便她曾骗过他那么多次，但生死之事，她休想骗过他。<br />
“九郎，”陶氏在外面敲门，“是我。”<br />
陶氏是杨元清的侍婢，当年纳她为妾也是杨元清首肯，这些年来陶氏恭谨谦和，对他们兄妹颇多爱护，裴恕对她并无恶感。起身开门，陶氏为了避嫌，只在门口站着：<br />
“九郎，你父亲说，王家小娘子终归与你定过亲，可以让她的牌位进裴氏家庙，享香火供奉，你看如何？”<br />
方才裴令昌捶床大骂，怒到极点却知道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所以想了这么个通融之计，只盼能劝动他，也好早日另结亲事。<br />
“她不曾死，”裴恕抬眉，“要什么牌位？”<br />
陶氏哑口无言。王十六的事她也知道，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底下又是冰河，怎么可能不死？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脸庞，越来越冷肃的神色，也只得说道：“成德有消息了吗？”<br />
裴恕顿了顿。他是在昏迷中，被李孝忠遣人送回来的，醒来时返京路程已经走了三成，嘉宁帝的使者也已赶到，带着口谕催促他立刻还京，他只得命张奢留在成德寻找，时时传信回来。<br />
只不过，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裴恕反问道：“姨娘还有事？”<br />
陶氏知道这是逐客，从前他待人谦和，这次回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冷淡到几乎冷厉。也只得说道：“没什么事，你身上有伤，别太劳累了，好好休息。”<br />
裴恕没说话，陶氏又停了片刻，也只得走了。<br />
门关了，屋里安静下来，裴恕一本一本，沉默地批着公文。<br />
她不会死。除非让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否则，她就没有死。<br />
但尸体，难道就是真的？他亲眼看见了薛临的尸体，但薛临，死了吗？<br />
啪一声掷了笔，墨点淋漓着摔出一条弧线，裴恕拂了拂被褥，合衣躺下。<br />
是驿站那夜，他们用过的被褥。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br />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也曾派人去成德客栈取她的东西，却被告知因为无人认领，店主都已经丢弃。<br />
一切证明她曾来过的东西，都随着她，一齐消失了。<br />
她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br />
拉高被子，半掩住脸。隔了太久，她的香气早已经闻不到了，可裴恕总觉得，还留着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br />
侧过身，脸贴着枕头，她的气味仿佛明显了点，让他蓦地想起她漆黑发丝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凉，滑，藤蔓一般，紧紧缠住。<br />
心里蓦地一人，缠绵夹杂着哀伤愤怒，一丝丝裹住。她什么都没留下，可他心里，却留下了关于她的，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br />
门敲响了，侍婢送来午食，裴恕没有理会，默默躺着，嗅着。<br />
院外，陶氏看着侍婢出来，连忙问道：“吃了吗？”<br />
“没有。”侍婢摇头。<br />
陶氏紧紧皱着眉。这些天送去的饭食，裴恕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br />
忽地瞧见郭俭匆匆走来，陶氏心里一宽。裴恕留了人在魏博寻找，是不是有消息了？连忙跟上，就见郭俭隔着门唤了声：“郎君，成德的消息到了。”<br />
裴恕一跃而起。<br />
还没迈步，先已问道：“如何？”<br />
郭俭声音低下去，有点不敢说：“没找到。”<br />
微弱的期待立时归于沉寂，裴恕慢慢折返，在床边坐下。不是第一次失望了，这些天张奢日日报信回来，日日皆是，不曾找到。<br />
全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他没有再睡，跟着她一同出去，她就不会出事。<br />
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他真的，拦得住她吗？<br />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当日驿站中，她问他。<br />
她那时候，已经存了死志。<br />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当日驿站中，她对他说。<br />
该做的事，指杀死王焕和王崇义。王焕挑起洺州之战，王崇义亲手杀死薛临。她早就想好了，替薛临报仇，然后去死。<br />
那两样贺礼，她怀疑是薛临送的，她怀疑军师就是薛临，所以千里迢迢，赶去成德求证。证明了不是，所以，她立时赴死。<br />
一直都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可笑他从不曾察觉，可笑他从头到尾，被她哄着骗着，竟还帮她寻找薛临。<br />
同生共死，情深意长，她爱的，是薛临吧？<br />
一念及此，陡然生出恨怒不甘，裴恕紧紧攥着被子。<br />
厚厚的丝被在手中变形，扭曲，骨节发着白，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不，不会的。假如她爱薛临，又怎么会跟他，做那种事？<br />
她再野再疯，但那件事，总是不一样的。她不可能爱着薛临，却跟他做那种事。况且。<br />
摩挲着柔软的丝被，当日的情形历历都在眼前。她摇荡着，拂在他胸膛的长发，她迷迷蒙蒙，绯红的眼梢，隔着白纱小衣，她在他耳边呢喃，一声一声，唤他哥哥。<br />
呼吸一点点灼热，裴恕闭上眼睛。不，她很享受与他的欢愉，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爱的不是薛临，是他。她对薛临，只是相依为命，兄妹之情。<br />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待要细想，又想不起来。裴恕默默躺着，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暗下去，变成漆黑，夜来了。<br />
内院。<br />
陶氏看着原封未动退回来的晚膳，忧心忡忡。<br />
明天就是除夕，三品以上官员皆要入宫领宴，陪嘉宁帝守岁。守岁宴会延续到元日早晨，之后是含元殿的大朝会，百官齐集，万邦来朝，一整套下来，至少要十几个时辰才能结束。
她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军师，必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微妙联系。她在跳崖之前，甚至打发周青去请军师来见。<br />
她以为军师是谁，薛临吗？<br />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不愿相信，不肯细想。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冷透了，但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冷，大约他自己，也跟这冰雪是同样的温度了吧。<br />
火把在崖下汇成长龙，有更多牙兵赶来搜索，咔嚓一声，又有冰面被砸碎，渔网抛下去。裴恕沉默地看着。<br />
夜越来越沉，又渐次轻薄，直到最后，露出天边一线灰白。<br />
天亮了。<br />
搜索的牙兵送来消息：<br />
“搜索方圆三十里，没发现王女郎！”<br />
“沿河搜索二十里，没发现王女郎！”<br />
长空雪落，寂寂无声。裴恕抬头望着，一双眼睁得血红。<br />
王观潮。她怎么敢。<br />
喉咙里的血腥气再也压不住，噗一声喷出，在积雪的地面溅出一大片阴暗的红，裴恕摔倒在地。<br />
第50章 王十六慢慢睁开眼睛……<br />
半个月后,长安。<br />
官车一大早便来到裴府所在的安邑坊，车上沉甸甸的，装满新采来的细沙,长安县的力伕们跟在车后,三五人一组细细清扫裴府门前的道路,跟着铲沙铺路，不多时，一道高出路面的细沙堤便从裴府门前延伸，通向坊外,通往皇城方向。<br />
看热闹的人们把裴府门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新来的客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免不了要打听：“这是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在大路上铺一道沙堤？”<br />
众人七嘴八舌回答：<br />
“你还不知道吗？裴郎昨天拜相了！”<br />
“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啧啧,真真了不起！”<br />
“裴郎才二十有四,本朝最年轻的宰相！不过他平定洺州，扳倒王焕,定计安抚魏博,这般功绩,早该拜相了！”<br />
问的人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本朝的规矩,新任宰相要由官府出力出人，由私宅铺一道通往皇城的沙堤，以免宰相行路时沾染了泥污，这般殊荣,当真是举世无双了。<br />
“来了来了，裴郎回来了！”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声。<br />
客人连忙回头，就见仪仗在前面开路，侍卫们左右簇拥着一个紫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慢慢走来，这就是裴恕吗？客人细细打量着，只觉得风姿高彻，金章玉质，长安人都赞他相貌风度极佳，唤他裴郎，果然是公子如玉。<br />
只不过，太清瘦些，脸色太苍白些，看着还有些病容。还想再看，裴恕似是觉察，瞥过一眼，客人只觉得一股无声的威压凛然袭来，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畏惧，连忙向人群里缩了缩，再不敢直视。<br />
裴恕转过目光，在府门前按辔下马。<br />
三天前他回到长安，当日嘉宁帝便亲自召见，细细询问了魏博、成德诸般事宜，昨日朝堂之上，嘉宁帝亲手书写诏书，宣麻拜相1，一时风光无两。<br />
迈步进门，触目所及，到处是花团锦簇，门窗上甚至庭中树木都装饰着彩绢锦花，廊下摆着暖房里养出来的鲜花盆景，来往的仆妇个个新衣新帽，喜气洋洋。明天就是除夕，他又新近拜相，裴府上下喜庆热闹到了极点。<br />
除了他自己。<br />
裴恕慢慢向书房走去，隔着窗有人唤，是裴令昌：“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br />
裴恕折返身过去，裴令昌坐在榻上，笑容可掬：“安国公一大早过来，给你提了件绝好的亲事，户部尚书韦家的女儿，十七岁，知书达理，贤良淑德，韦氏门庭与我们般配，户部又是绝佳的位置，对你的前程大有裨益，我有意应允。”<br />
裴恕脸色一寒：“儿子已有妻子。”<br />
“你说王十六？”裴令昌摆摆手，“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纯是你自作主张，算不得数，况且她如今也已经死了……”<br />
裴恕打断他：“她不曾死。”<br />
裴令昌正在兴头上，只管往下说：“这种天气，从悬崖摔下去又落了水，哪里还有命……”<br />
“她不曾死。”裴恕再次打断。<br />
陶氏侍立在旁，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连忙打岔：“厨房新做了枇杷露，最是滋润，九郎要不要尝尝？”<br />
裴恕顿了顿，依旧只是向着裴令昌：“儿子已有妻子，这些事，大人以后休要再提。”<br />
裴令昌被他一连打断两次，满肚子高兴顿时变成不痛快：“你这是什么态度？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得到你自己做主？”<br />
“轮不轮得到，儿子都已经做了主。”裴恕淡淡道。<br />
“放肆！”裴令昌登时大怒，啪一掌拍在桌上，“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怎么，你如今拜了相，对着你阿耶也敢发横了？须知这里是裴家，不是政事堂！”<br />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若没有别的事，儿子告退。”<br />
他转身便走，裴令昌气得连连拍着桌子：“逆子，逆子！”<br />
“阿郎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柔声劝解，“九郎伤得重，公务又忙，心绪不佳也是有的，等他缓过来了，阿郎再慢慢与他说。”<br />
他岂是为了公务？这几天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一提起王十六，他就立刻翻脸，为了那个疯女人，他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形销骨立，马上就要半疯了！裴令昌沉着脸：“不行，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得赶紧给他说门亲事，定下心来，自然就好了。”<br />
会好吗？陶氏低着头，她也算看着裴恕长大，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坚执，他的事，除非自己情愿，否则谁也勉强不了。<br />
裴恕回到房中，取过公文，逐个批阅。<br />
下笔如飞，思绪忽地飘忽。都说她必死无疑。可笑，若是她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br />
即便她曾骗过他那么多次，但生死之事，她休想骗过他。<br />
“九郎，”陶氏在外面敲门，“是我。”<br />
陶氏是杨元清的侍婢，当年纳她为妾也是杨元清首肯，这些年来陶氏恭谨谦和，对他们兄妹颇多爱护，裴恕对她并无恶感。起身开门，陶氏为了避嫌，只在门口站着：<br />
“九郎，你父亲说，王家小娘子终归与你定过亲，可以让她的牌位进裴氏家庙，享香火供奉，你看如何？”<br />
方才裴令昌捶床大骂，怒到极点却知道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所以想了这么个通融之计，只盼能劝动他，也好早日另结亲事。<br />
“她不曾死，”裴恕抬眉，“要什么牌位？”<br />
陶氏哑口无言。王十六的事她也知道，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底下又是冰河，怎么可能不死？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脸庞，越来越冷肃的神色，也只得说道：“成德有消息了吗？”<br />
裴恕顿了顿。他是在昏迷中，被李孝忠遣人送回来的，醒来时返京路程已经走了三成，嘉宁帝的使者也已赶到，带着口谕催促他立刻还京，他只得命张奢留在成德寻找，时时传信回来。<br />
只不过，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裴恕反问道：“姨娘还有事？”<br />
陶氏知道这是逐客，从前他待人谦和，这次回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冷淡到几乎冷厉。也只得说道：“没什么事，你身上有伤，别太劳累了，好好休息。”<br />
裴恕没说话，陶氏又停了片刻，也只得走了。<br />
门关了，屋里安静下来，裴恕一本一本，沉默地批着公文。<br />
她不会死。除非让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否则，她就没有死。<br />
但尸体，难道就是真的？他亲眼看见了薛临的尸体，但薛临，死了吗？<br />
啪一声掷了笔，墨点淋漓着摔出一条弧线，裴恕拂了拂被褥，合衣躺下。<br />
是驿站那夜，他们用过的被褥。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br />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也曾派人去成德客栈取她的东西，却被告知因为无人认领，店主都已经丢弃。<br />
一切证明她曾来过的东西，都随着她，一齐消失了。<br />
她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br />
拉高被子，半掩住脸。隔了太久，她的香气早已经闻不到了，可裴恕总觉得，还留着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br />
侧过身，脸贴着枕头，她的气味仿佛明显了点，让他蓦地想起她漆黑发丝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凉，滑，藤蔓一般，紧紧缠住。<br />
心里蓦地一人，缠绵夹杂着哀伤愤怒，一丝丝裹住。她什么都没留下，可他心里，却留下了关于她的，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br />
门敲响了，侍婢送来午食，裴恕没有理会，默默躺着，嗅着。<br />
院外，陶氏看着侍婢出来，连忙问道：“吃了吗？”<br />
“没有。”侍婢摇头。<br />
陶氏紧紧皱着眉。这些天送去的饭食，裴恕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br />
忽地瞧见郭俭匆匆走来，陶氏心里一宽。裴恕留了人在魏博寻找，是不是有消息了？连忙跟上，就见郭俭隔着门唤了声：“郎君，成德的消息到了。”<br />
裴恕一跃而起。<br />
还没迈步，先已问道：“如何？”<br />
郭俭声音低下去，有点不敢说：“没找到。”<br />
微弱的期待立时归于沉寂，裴恕慢慢折返，在床边坐下。不是第一次失望了，这些天张奢日日报信回来，日日皆是，不曾找到。<br />
全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他没有再睡，跟着她一同出去，她就不会出事。<br />
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他真的，拦得住她吗？<br />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当日驿站中，她问他。<br />
她那时候，已经存了死志。<br />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当日驿站中，她对他说。<br />
该做的事，指杀死王焕和王崇义。王焕挑起洺州之战，王崇义亲手杀死薛临。她早就想好了，替薛临报仇，然后去死。<br />
那两样贺礼，她怀疑是薛临送的，她怀疑军师就是薛临，所以千里迢迢，赶去成德求证。证明了不是，所以，她立时赴死。<br />
一直都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可笑他从不曾察觉，可笑他从头到尾，被她哄着骗着，竟还帮她寻找薛临。<br />
同生共死，情深意长，她爱的，是薛临吧？<br />
一念及此，陡然生出恨怒不甘，裴恕紧紧攥着被子。<br />
厚厚的丝被在手中变形，扭曲，骨节发着白，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不，不会的。假如她爱薛临，又怎么会跟他，做那种事？<br />
她再野再疯，但那件事，总是不一样的。她不可能爱着薛临，却跟他做那种事。况且。<br />
摩挲着柔软的丝被，当日的情形历历都在眼前。她摇荡着，拂在他胸膛的长发，她迷迷蒙蒙，绯红的眼梢，隔着白纱小衣，她在他耳边呢喃，一声一声，唤他哥哥。<br />
呼吸一点点灼热，裴恕闭上眼睛。不，她很享受与他的欢愉，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爱的不是薛临，是他。她对薛临，只是相依为命，兄妹之情。<br />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待要细想，又想不起来。裴恕默默躺着，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暗下去，变成漆黑，夜来了。<br />
内院。<br />
陶氏看着原封未动退回来的晚膳，忧心忡忡。<br />
明天就是除夕，三品以上官员皆要入宫领宴，陪嘉宁帝守岁。守岁宴会延续到元日早晨，之后是含元殿的大朝会，百官齐集，万邦来朝，一整套下来，至少要十几个时辰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