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郭大娘如今可是干劲十足，她挽着袖子在铺子里忙前忙后。客人一起身，她便利落地擦桌子抹板凳，收拾碗筷。铺子刚一打烊，她就整个铺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br />
后来，生意越来越红火，清枝又招了两个机灵的小伙计，他们腿脚勤快，嘴甜会来事。<br />
每月清枝都会推出时令点心，都是当月才有的新鲜花样。<br />
若是哪位客人想尝鲜，只需提前说一声，店里自会派伙计送到府上。<br />
那食盒也格外精巧，是清枝特意找木匠大叔定做的，雕着缠枝花纹，里头还分了小格，既好看又实用。<br />
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最爱这个，都说清枝的点心连匣子都透着别致。<br />
六月，暑气渐浓，清枝的荷香小鱼干又摆上了柜台。除了给望香楼供货之外，她自己也留了些，这回还添了荷香小米虾和炸荷酥。<br />
荷香小米虾酥脆可口，炸荷酥更是外酥里嫩，咬一口就满嘴荷香。<br />
林小姐最爱这口炸荷酥，隔几日便要带着丫鬟嬷嬷来店里坐坐。<br />
这天她捏着半块炸荷酥，忽然压低声音，凑向清枝说道，“清枝，你瞧对面那两个人，像是在盯着你这铺子。”<br />
清枝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瞧，只见两个年轻男子直挺挺地杵在街对面，既不买东西也不走动，活像两根木桩子似的扎在那儿。<br />
“站了这半晌连个姿势都不带换的。”林小姐提醒道，“你仔细着些。”<br />
清枝给林小姐斟了杯新研制的舒月饮。<br />
这茶汤用红糖、姜汁和几味温补的药材熬成，最是能缓解姑娘家月事时的腹痛。<br />
“若真要监视，派这么两个木头桩子似的人来？”清枝轻笑一声，“那主使的怕不是个缺心眼儿的。”<br />
她将茶壶搁在小几上，“我这铺子敞开门做生意，还怕人看不成？”<br />
待清枝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时，林小姐见那两人仍直勾勾盯着这边，便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悄悄下楼唤来了候在街角的侍卫。<br />
不过片刻功夫，那两个盯梢的见侍卫逼近，顿时急匆匆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br />
一个月后，徐闻铮的两名亲卫风尘仆仆的，钻入他的营帐。<br />
“禀参将！”为首的亲卫抱拳，说道，“经属下秘密探查，韶州城内，东市那间食肆铺子生意红火，倒不像是遭遇过不测的模样。”<br />
徐闻铮一听，这两个月来绷得死紧的心弦，此刻终于稍稍松了几分。他问道，“店里的人可都安好？”<br />
亲卫忙回道，“有个大娘手脚麻利，还有个姑娘像是主事的，招呼客人，算账收钱都极为伶俐。”<br />
他想了想又说道，“另有两个伙计，一个在堂前擦桌端菜，另一个总挎着食盒往外跑……”<br />
“伙计？”<br />
徐闻铮眉头一皱。<br />
“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亲卫往自己肩膀比划着，“身量大概就这么高。”<br />
徐闻铮紧绷的神色这才松了下来，“可还探到些别的？”<br />
两名亲卫交换个眼神，齐齐摇头，“再没别的了。”<br />
徐闻铮见二人眼下泛青，蓬头垢面，便知这一路奔波辛苦。他摆摆手道，“下去歇着吧。”<br />
两名亲卫抱拳退下，谁都没敢说，他们刚到韶州城那天，就被食肆里的人察觉到，还险些被个侍卫模样的人当街拦住，这等丢脸的事，他俩实在说不出口。<br />
他们这一路上细细回想，自觉行事周密，并无半点破绽，可怎么还是叫人给识破了？<br />
第53章 定南乡（十九）徐闻铮，你做何抉择……<br />
七月初,熙王军终于在安庆府击溃宣帝主力，夺下这座城池。<br />
安庆府距京都不过五百里，快马三日可达,本该乘胜追击,直取京师。<br />
可两军在安庆鏖战近一年，熙王军的将士们战甲破损,死伤无数,连战马都消瘦不堪，虽打了胜仗,将士们的脸上，却再难寻见当初那股子冲锋陷阵的锐气。<br />
宣帝至今毫无和谈之意，摆明了要与熙王拼个你死我活。<br />
眼下局势,明眼人都瞧得真切，若是熙王军与北面的郭家军联手，两路并进，便能形成合围之势。<br />
到那时，京都就如同那笼中鸟一般，毫无脱困的可能。<br />
因此，京中的豪门权贵早已惶惶不可终日。<br />
深夜,张钺得宣帝召见,踏着夜色疾步入宫。<br />
清风徐来，宫灯摇曳。<br />
他跪在殿中，双手交叠行礼,“微臣张钺，参加陛下。”<br />
珠帘后传来几声虚浮的咳嗽，宣帝扶着龙椅勉强坐起身。这位天子如今瘦削不堪，明黄色的龙袍下空空荡荡,这些日子，全靠丹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br />
宣帝没让李公公打起珠帘，他就这么隔着珠帘，细细地瞧着张钺。<br />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宣帝偶尔发出的，几声咳嗽声。<br />
宣帝想起，张钺自十六岁正式编入天珺卫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这些年来，张钺对他恭敬有加，从不曾有过半分逾矩。<br />
他恍惚间，将此刻跪在殿中的身影，与当年那个初见他时，颤抖着双腿跪在地上的少年，重叠在一起。<br />
不禁感叹，时光流逝，恍如隔世。<br />
张钺私底下替他办过的脏事不计其数，光是替他铲除的大臣，便有三十几人。张钺从不多问，也从不居功，每次复命时都是这般恭顺地跪着。<br />
这些年来，宣帝对张钺一直存着几分轻蔑。虽说张钺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是一张脸，替他办脏事时是另一张脸，但不管张钺换多少张脸，在他眼里，张钺始终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br />
张钺如今的一切，权势，地位，富贵……哪样不是自己赏的？他既能给，自然也能收。<br />
这念头让宣帝面对张钺时，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看着一条被他养熟了的恶犬，在外头再凶猛，但到了他跟前，就知道对着他摇尾乞怜。<br />
让他矛盾的是，这样的人，他原应该用的安心才是，可他在面对张钺时，心底始终存着几分忌惮和疑心。<br />
宣帝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他。<br />
有时宣帝会不禁怀疑，这张钺，背着他时，是不是还有第三副面孔？<br />
想及此处，宣帝闭了眼，他暗忖道，罢了，眼下自己时日无多，就算看不透，但张钺时至今日，依旧对他忠诚谦卑，旁的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多想了。<br />
宣帝缓缓睁眼，看向张钺，“张爱卿……”<br />
他的声音透着疲累，“熙王大军囤守安庆，若此时攻向京都，最迟十日便会兵临城下。此事你可有破局之策？”<br />
张钺低头拱手，声音恭敬如斯，“恕臣愚钝。”<br />
宣帝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你啊，终究还是这个性子。”他转头看向李公公，语气透着几分不耐，“太子和孟相，还没到么？”<br />
李公公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陛下，已遣人再去催了，想必……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br />
宣帝颓然垂首，往日凌厉的眉眼此刻黯淡无光。他望向殿外幽深的夜色，又喃喃道，“罢了，罢了。”<br />
宣帝的目光再次缓缓移向张钺，见他仍跪得笔直，腰背挺拔端正。不禁感叹，这满朝文武，怕是只剩他还谨守着这份君臣之礼。<br />
“给张爱卿，赐座。”<br />
这是宣帝第一次给张钺这个恩荣。<br />
张钺伏身叩首，“臣，谢陛下恩典。”<br />
他端端正正行完大礼，方才起身，坐在椅子上时，背脊仍是挺直的。<br />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太子与孟相才姗姗来迟。二人并肩踏入内殿，神色间竟不见半分惶恐。<br />
“父皇恕罪，儿臣来迟了。”<br />
太子随意一揖，连腰都没弯。<br />
“圣上恕罪。”<br />
孟相更是敷衍，草草拱了拱手。<br />
宣帝盯着二人，胸口剧烈起伏，咳得极为厉害。他们眼中再无往日的敬畏，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可随即又化作深深的无力感。<br />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般天差地别的处境，竟让宣帝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br />
如今他还能在这龙椅上安安稳稳的坐着，倒像是他们施舍的恩典了。<br />
他半晌后，才转向李公公，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太子殿下和孟相爷，看座。”<br />
孟相与太子方一落座，宣帝便直截问道，“如今局势至此，太子与孟相可有良策？”<br />
太子与孟相交换了个眼色。孟相整了整朝服，上前施了一礼，“启禀圣上，今日臣与太子殿下途中商议后，确有一策。”<br />
宣帝身子微微前倾，浑浊的眼里也透出一丝光来，“哦？说来听听。”<br />
“眼下看似是圣上与熙王两相对峙。”孟相目光灼灼，“但……实则这天下，已是三分之势。”<br />
宣帝抬手支着额角，嘴里夹杂着几分呵气声。<br />
孟相见宣帝并未出声驳斥，便继续说道，“北境的郭家军，乃是郭鹏虎的嫡系，与熙王不过是表面交情。若遣使臣去说和，许以重利，未必不能为我所用。”<br />
说完，孟相便缓缓退下，又坐回了原位。<br />
太子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只要郭鹏虎点头，我们便可趁熙王军疲累之际，一举奸灭。”<br />
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些年，郭鹏虎蠢蠢欲动，不过是因徐家灭门的案子耿耿于怀。若父皇肯下诏为徐家平反，灭了郭鹏虎心中的怒气，便能为这和谈，打开个口子。”<br />
张钺垂眸，面上不显，心里却发出一声冷笑，这不就是逼着宣帝亲口承认自己昏庸无道，虐杀忠臣么？<br />
见宣帝沉默不语，孟相起身，近前半步，压低声音道，“北境密报，郭鹏虎已在唐州府邸养病三月，军务目前皆由徐淮代掌。”<br />
听见“徐淮”二字，张钺不自觉的，心头猛地一颤。<br />
宣帝眉头紧锁。他久未上朝，近来更是每日昏睡，外头的事，他知之甚少。于是问道，“这是何人？”<br />
孟相回道，“这徐淮三个月前，单枪匹马杀穿荻国大营，斩下了阿契柯的首级，如今已被各地百姓封为战神。这些日子投奔郭家军的青壮，十有八九都是冲着他去的。”<br />
宣帝浑浊的眼珠忽然转向张钺，“天枢卫可曾查过此人底细？”<br />
太子的目光倏地刺向张钺，孟相也像才发现殿中还有这人似的，眼皮猛地一跳。<br />
他们忽然意识到，张钺最可怕的本事，是能将自己活成一道影子。分明就在眼前，偏能叫人彻底忽略他。<br />
此刻张钺缓缓起身，垂首站着，抱拳回道，“启禀陛下，天枢卫已查明，徐淮乃韶州人士，年方十九，父母早亡，家中仅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br />
宣帝不由得感慨道，“果真是少年英雄，倒让朕想起铮儿当年的风采。”<br />
太子闻言，脸上一丝狠厉划过，又迅速沉入眼底。
郭大娘如今可是干劲十足，她挽着袖子在铺子里忙前忙后。客人一起身，她便利落地擦桌子抹板凳，收拾碗筷。铺子刚一打烊，她就整个铺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br />
后来，生意越来越红火，清枝又招了两个机灵的小伙计，他们腿脚勤快，嘴甜会来事。<br />
每月清枝都会推出时令点心，都是当月才有的新鲜花样。<br />
若是哪位客人想尝鲜，只需提前说一声，店里自会派伙计送到府上。<br />
那食盒也格外精巧，是清枝特意找木匠大叔定做的，雕着缠枝花纹，里头还分了小格，既好看又实用。<br />
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最爱这个，都说清枝的点心连匣子都透着别致。<br />
六月，暑气渐浓，清枝的荷香小鱼干又摆上了柜台。除了给望香楼供货之外，她自己也留了些，这回还添了荷香小米虾和炸荷酥。<br />
荷香小米虾酥脆可口，炸荷酥更是外酥里嫩，咬一口就满嘴荷香。<br />
林小姐最爱这口炸荷酥，隔几日便要带着丫鬟嬷嬷来店里坐坐。<br />
这天她捏着半块炸荷酥，忽然压低声音，凑向清枝说道，“清枝，你瞧对面那两个人，像是在盯着你这铺子。”<br />
清枝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瞧，只见两个年轻男子直挺挺地杵在街对面，既不买东西也不走动，活像两根木桩子似的扎在那儿。<br />
“站了这半晌连个姿势都不带换的。”林小姐提醒道，“你仔细着些。”<br />
清枝给林小姐斟了杯新研制的舒月饮。<br />
这茶汤用红糖、姜汁和几味温补的药材熬成，最是能缓解姑娘家月事时的腹痛。<br />
“若真要监视，派这么两个木头桩子似的人来？”清枝轻笑一声，“那主使的怕不是个缺心眼儿的。”<br />
她将茶壶搁在小几上，“我这铺子敞开门做生意，还怕人看不成？”<br />
待清枝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时，林小姐见那两人仍直勾勾盯着这边，便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悄悄下楼唤来了候在街角的侍卫。<br />
不过片刻功夫，那两个盯梢的见侍卫逼近，顿时急匆匆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br />
一个月后，徐闻铮的两名亲卫风尘仆仆的，钻入他的营帐。<br />
“禀参将！”为首的亲卫抱拳，说道，“经属下秘密探查，韶州城内，东市那间食肆铺子生意红火，倒不像是遭遇过不测的模样。”<br />
徐闻铮一听，这两个月来绷得死紧的心弦，此刻终于稍稍松了几分。他问道，“店里的人可都安好？”<br />
亲卫忙回道，“有个大娘手脚麻利，还有个姑娘像是主事的，招呼客人，算账收钱都极为伶俐。”<br />
他想了想又说道，“另有两个伙计，一个在堂前擦桌端菜，另一个总挎着食盒往外跑……”<br />
“伙计？”<br />
徐闻铮眉头一皱。<br />
“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亲卫往自己肩膀比划着，“身量大概就这么高。”<br />
徐闻铮紧绷的神色这才松了下来，“可还探到些别的？”<br />
两名亲卫交换个眼神，齐齐摇头，“再没别的了。”<br />
徐闻铮见二人眼下泛青，蓬头垢面，便知这一路奔波辛苦。他摆摆手道，“下去歇着吧。”<br />
两名亲卫抱拳退下，谁都没敢说，他们刚到韶州城那天，就被食肆里的人察觉到，还险些被个侍卫模样的人当街拦住，这等丢脸的事，他俩实在说不出口。<br />
他们这一路上细细回想，自觉行事周密，并无半点破绽，可怎么还是叫人给识破了？<br />
第53章 定南乡（十九）徐闻铮，你做何抉择……<br />
七月初,熙王军终于在安庆府击溃宣帝主力，夺下这座城池。<br />
安庆府距京都不过五百里，快马三日可达,本该乘胜追击,直取京师。<br />
可两军在安庆鏖战近一年，熙王军的将士们战甲破损,死伤无数,连战马都消瘦不堪，虽打了胜仗,将士们的脸上，却再难寻见当初那股子冲锋陷阵的锐气。<br />
宣帝至今毫无和谈之意，摆明了要与熙王拼个你死我活。<br />
眼下局势,明眼人都瞧得真切，若是熙王军与北面的郭家军联手，两路并进，便能形成合围之势。<br />
到那时，京都就如同那笼中鸟一般，毫无脱困的可能。<br />
因此，京中的豪门权贵早已惶惶不可终日。<br />
深夜,张钺得宣帝召见,踏着夜色疾步入宫。<br />
清风徐来，宫灯摇曳。<br />
他跪在殿中，双手交叠行礼,“微臣张钺，参加陛下。”<br />
珠帘后传来几声虚浮的咳嗽，宣帝扶着龙椅勉强坐起身。这位天子如今瘦削不堪，明黄色的龙袍下空空荡荡,这些日子，全靠丹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br />
宣帝没让李公公打起珠帘，他就这么隔着珠帘，细细地瞧着张钺。<br />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宣帝偶尔发出的，几声咳嗽声。<br />
宣帝想起，张钺自十六岁正式编入天珺卫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这些年来，张钺对他恭敬有加，从不曾有过半分逾矩。<br />
他恍惚间，将此刻跪在殿中的身影，与当年那个初见他时，颤抖着双腿跪在地上的少年，重叠在一起。<br />
不禁感叹，时光流逝，恍如隔世。<br />
张钺私底下替他办过的脏事不计其数，光是替他铲除的大臣，便有三十几人。张钺从不多问，也从不居功，每次复命时都是这般恭顺地跪着。<br />
这些年来，宣帝对张钺一直存着几分轻蔑。虽说张钺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是一张脸，替他办脏事时是另一张脸，但不管张钺换多少张脸，在他眼里，张钺始终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br />
张钺如今的一切，权势，地位，富贵……哪样不是自己赏的？他既能给，自然也能收。<br />
这念头让宣帝面对张钺时，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看着一条被他养熟了的恶犬，在外头再凶猛，但到了他跟前，就知道对着他摇尾乞怜。<br />
让他矛盾的是，这样的人，他原应该用的安心才是，可他在面对张钺时，心底始终存着几分忌惮和疑心。<br />
宣帝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他。<br />
有时宣帝会不禁怀疑，这张钺，背着他时，是不是还有第三副面孔？<br />
想及此处，宣帝闭了眼，他暗忖道，罢了，眼下自己时日无多，就算看不透，但张钺时至今日，依旧对他忠诚谦卑，旁的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多想了。<br />
宣帝缓缓睁眼，看向张钺，“张爱卿……”<br />
他的声音透着疲累，“熙王大军囤守安庆，若此时攻向京都，最迟十日便会兵临城下。此事你可有破局之策？”<br />
张钺低头拱手，声音恭敬如斯，“恕臣愚钝。”<br />
宣帝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你啊，终究还是这个性子。”他转头看向李公公，语气透着几分不耐，“太子和孟相，还没到么？”<br />
李公公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陛下，已遣人再去催了，想必……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br />
宣帝颓然垂首，往日凌厉的眉眼此刻黯淡无光。他望向殿外幽深的夜色，又喃喃道，“罢了，罢了。”<br />
宣帝的目光再次缓缓移向张钺，见他仍跪得笔直，腰背挺拔端正。不禁感叹，这满朝文武，怕是只剩他还谨守着这份君臣之礼。<br />
“给张爱卿，赐座。”<br />
这是宣帝第一次给张钺这个恩荣。<br />
张钺伏身叩首，“臣，谢陛下恩典。”<br />
他端端正正行完大礼，方才起身，坐在椅子上时，背脊仍是挺直的。<br />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太子与孟相才姗姗来迟。二人并肩踏入内殿，神色间竟不见半分惶恐。<br />
“父皇恕罪，儿臣来迟了。”<br />
太子随意一揖，连腰都没弯。<br />
“圣上恕罪。”<br />
孟相更是敷衍，草草拱了拱手。<br />
宣帝盯着二人，胸口剧烈起伏，咳得极为厉害。他们眼中再无往日的敬畏，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可随即又化作深深的无力感。<br />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般天差地别的处境，竟让宣帝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br />
如今他还能在这龙椅上安安稳稳的坐着，倒像是他们施舍的恩典了。<br />
他半晌后，才转向李公公，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太子殿下和孟相爷，看座。”<br />
孟相与太子方一落座，宣帝便直截问道，“如今局势至此，太子与孟相可有良策？”<br />
太子与孟相交换了个眼色。孟相整了整朝服，上前施了一礼，“启禀圣上，今日臣与太子殿下途中商议后，确有一策。”<br />
宣帝身子微微前倾，浑浊的眼里也透出一丝光来，“哦？说来听听。”<br />
“眼下看似是圣上与熙王两相对峙。”孟相目光灼灼，“但……实则这天下，已是三分之势。”<br />
宣帝抬手支着额角，嘴里夹杂着几分呵气声。<br />
孟相见宣帝并未出声驳斥，便继续说道，“北境的郭家军，乃是郭鹏虎的嫡系，与熙王不过是表面交情。若遣使臣去说和，许以重利，未必不能为我所用。”<br />
说完，孟相便缓缓退下，又坐回了原位。<br />
太子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只要郭鹏虎点头，我们便可趁熙王军疲累之际，一举奸灭。”<br />
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些年，郭鹏虎蠢蠢欲动，不过是因徐家灭门的案子耿耿于怀。若父皇肯下诏为徐家平反，灭了郭鹏虎心中的怒气，便能为这和谈，打开个口子。”<br />
张钺垂眸，面上不显，心里却发出一声冷笑，这不就是逼着宣帝亲口承认自己昏庸无道，虐杀忠臣么？<br />
见宣帝沉默不语，孟相起身，近前半步，压低声音道，“北境密报，郭鹏虎已在唐州府邸养病三月，军务目前皆由徐淮代掌。”<br />
听见“徐淮”二字，张钺不自觉的，心头猛地一颤。<br />
宣帝眉头紧锁。他久未上朝，近来更是每日昏睡，外头的事，他知之甚少。于是问道，“这是何人？”<br />
孟相回道，“这徐淮三个月前，单枪匹马杀穿荻国大营，斩下了阿契柯的首级，如今已被各地百姓封为战神。这些日子投奔郭家军的青壮，十有八九都是冲着他去的。”<br />
宣帝浑浊的眼珠忽然转向张钺，“天枢卫可曾查过此人底细？”<br />
太子的目光倏地刺向张钺，孟相也像才发现殿中还有这人似的，眼皮猛地一跳。<br />
他们忽然意识到，张钺最可怕的本事，是能将自己活成一道影子。分明就在眼前，偏能叫人彻底忽略他。<br />
此刻张钺缓缓起身，垂首站着，抱拳回道，“启禀陛下，天枢卫已查明，徐淮乃韶州人士，年方十九，父母早亡，家中仅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br />
宣帝不由得感慨道，“果真是少年英雄，倒让朕想起铮儿当年的风采。”<br />
太子闻言，脸上一丝狠厉划过，又迅速沉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