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樱桃蒙蒙道：哟，我也不知道，忘了问!<br />
萧雅里便去前边案上取了几个杯子，亲手用这些花沏了几杯茶：<br />
这花唤作金莲花，是辽国前朝太后的爱物，据说饮后容光焕发。久而久之，辽国贵族就养成了喝金莲花茶的习惯。<br />
江清澜饮了一口，首先是高山植物淡淡的冷香感，而后则有一点回甘，像是蒲公英根。<br />
她心道：宋人合该学一学辽人这泡茶法，如今点茶也忒麻烦了。<br />
却听嗝的一声，原是团团吃得太急，打起了嗝儿。<br />
然而，这家伙根本不在意肠胃的抗议，正踩在鼓凳上，撅着个小屁.股，把一盘子羊肉全刨进锅里。<br />
再用个竹篓子把它们一捞，放在自己碗里。<br />
她吃不惯韭菜花，特特让樱桃取了她阿姐调制的五香麻辣油来。<br />
连辣椒豆瓣带油地要了半勺，把羊肉拌匀，就长大嘴巴，大吃猛吃。<br />
江清澜见她那副饕餮样儿，心中暗笑。<br />
前几年在江米巷，团团刚刚遭遇倾家之祸，心情抑郁、吃饭斯文，她劝小家伙要当饕餮。<br />
此时，她却觉得这孩子大了，是该学着文静点儿了。<br />
只萧雅里心情好，余者也言笑晏晏，她就将此事压下，暂且不提。<br />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番风卷残云后，众人都饮足饭饱，很是满意。<br />
待樱桃收拾了碗碟，萧雅里也站起来，笑道：澜妹妹，你家里有没有刀枪棍棒的，借我耍一耍、遛遛食儿?<br />
江清澜吓了一跳，没听说过她会武功呀?<br />
萧雅里笑道：<br />
我就随便玩一玩。我们辽国女郎，就是不会武功，也时常骑马射箭的，你们宋国女人，不是绣花，就是点茶，这些我可不会，实在闷得慌。<br />
江清澜想起一事来：<br />
刀枪棍棒我这里没有，笔墨纸砚倒多得很。你要是闲着无聊，那日挑事儿的逃了两个，你在门缝里瞧着没?<br />
若是瞧着了，就把他们的模样画下来，日后再找他们算账。<br />
那日，江清澜再晚去一会儿，让那些泼皮流氓攻破薛宅大门，后果将不堪设想。<br />
萧雅里心思单纯，只以为那些人是普通流氓，至多不过混了一两个梁婵的打手。<br />
她倒洒脱得多。<br />
当初薛齐在辽国，也是这样，但凡两国有龃龉，他就首当其冲。<br />
如今，她情况也一样。薛齐原本准备了退路，只没料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br />
她微微一笑：首恶我记住了，其余的账哪里算得完?索性没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让我这只小鬼，是辽国人呢。<br />
对她这种态度，江清澜有些不以为然。<br />
萧雅里已转身往老梅树下去了，边走边说：再说了，我又不会画画。<br />
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匕首，迎着天光亮了亮那锋利的刀刃。<br />
不如多练练手，以后谁敢再来，我就是这样一下!说着，将匕首扎在树干上。<br />
她力气虽大，到底没有武功，匕首浅浅刺进树干，咚一声落在了草地上，她便捡起来又来了几下。<br />
江清澜心道：她也是个奇女子，跟那弃官从商的薛齐是天生一对儿。<br />
但看着萧雅里那勃勃英姿，她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br />
老梅树频频被刺，抖动中有叶子掉落，有一片被风吹到了脚下，江清澜像被击中了一般，一怔，失声道：<br />
你不会画画?那《杏花图》<br />
萧雅里的匕首越扎越深，顾不上回头：什么《杏花图》?我连汉字也不会写几个，别说画画儿了。<br />
江清澜呆住了。<br />
晚春天暖，万物复苏，煊热的天光下，有小飞虫在周身乱飞，嗡嗡嗡的。但她一点儿也听不见。<br />
薛齐为什么要骗她?<br />
那幅《杏花春雨江南》不是萧雅里送的，又是谁?还有那些屏风、风俗志，甚至衣裳、首饰?<br />
次次都是清雅脱俗，送得恰到好处。<br />
薛齐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br />
将事情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慢慢地，她的心里浮出一个答案。<br />
难怪，那次，她去买宅子，谢临川怒不可遏。<br />
陆斐，一个忘恩负义之辈，薛齐一个奸诈商人。他把他们放在一起说。<br />
春波河畔，他问她是不是还爱着陆斐。<br />
江清澜游魂般在抄手游廊上走着，春光灿烂、花影扶疏，花叶间漏下的天光，扑在她的脸上，一时明朗，一时晦暗。<br />
她的内心，亦如是如此，水火煎熬，五味杂陈。<br />
正厅里，樱桃与团团两个对坐在锦凳上，翻着花绳。<br />
桌子上的涮锅早让樱桃收走了，只还留着一碗乳粥。<br />
团团方才吃得堵到了嗓子眼儿，但又舍不得这碗粥，便说等她玩一会儿，肚子里有了点儿缝隙，再去吃。<br />
团团见她阿姐进来，欢喜地跳下锦凳，小短手一搭、小胖腿儿一跷，是要抱的意思。<br />
江清澜却摇摇头。<br />
团团大叫一声：阿姐，你的脸上怎么有两个红疙瘩!脸色苍白，红就更加明显了。<br />
江清澜这才觉得左眼下有些痒，许是被什么虫子咬了的吧。<br />
她也顾不得去挠，自去墙边，把那幅《杏花春雨江南》取了下来。<br />
樱桃已经去取了薄荷泥来，要为江清澜敷上止痒。<br />
江清澜却不在意，她根本不觉得痒，凝视着那图，轻轻问：你们觉得这画好看吗?<br />
团团瘪瘪嘴，大声说：<br />
不好看，黑不溜秋的，花儿画得也不红。咱们江南，春天到了，花儿是很多的，红的、紫的、黄的、粉的，开得满眼都是，那才好看，哪像这样子。<br />
这话，团团早就想说了，阿姐总是看着这幅画微笑，她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看。<br />
樱桃瞟一眼门外，见空无一人，才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好看。<br />
她指一指画上的留白处，笑道：<br />
要我说，把这里画上三只狗儿打架才好!第一只咬第二只的尾巴，第二只踹第三只的眼睛，第三只挠第二只的屁股。<br />
团团眼睛一亮：好好好!围成一个圈儿，分也分不开，三只狗儿都急得打转转，这样很好!<br />
江清澜笑着摇头。她们两个知道什么?<br />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语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银字泥缄。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1]<br />
上辈子，她不会画画，又嫌网上卖的那些俗气，就自己写了这样一幅字，挂在宿舍里。<br />
白马西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此等意境，千古文人、读诗学词者，无不钟情。<br />
陆斐的这幅画，她实在喜欢得很，可惜她狠下心来，将画卷起来，递给樱桃：拿去烧了。<br />
樱桃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团团也惊得小嘴微张：阿姐，你不是最喜欢这画儿了吗?<br />
江清澜淡淡道：现在不喜欢了。<br />
樱桃虽不明白原因，还是觉得把这样一幅画烧了不妥，再不喜欢，也不能这样败家呀!拿去卖了，总能换回几个烧饼吃吧。<br />
她便苦着脸道：这样不好吧，这画是薛夫人送的，人家就在这儿呢，要是问起来，可咋说呀?<br />
江清澜沉默了一瞬，又把画收了回来，装在匣子里：你说得有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物归原主。<br />
庐州城外，谢临川跳下马，往瘫在地上的陌山身上丢了个水囊：你行不行?<br />
陌山靠着石头，费力坐起来，猛灌了一口水，才摆手道：不行不行，都跑死五匹马了，我又没有媳妇儿在临安，还要命呢!<br />
平林见陌山那副没出息样儿，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又马上龇牙咧嘴<br />
骑马太久，他的大腿都磨烂了，这一动，就牵动了伤口。<br />
奇怪的是，这一次，谢临川却并没有发作，脸色还很严肃：也好，你扮作我，率军在庐州城外驻扎。我与平林轻骑回京。<br />
陌山眉头一扬，欲要再问，见日光下谢临川的侧脸如刀劈斧削而成，神色十分冷峻。<br />
他知道，忽忽几载军营岁月，这位主子再不是当年临安城里跑马猎鹰的膏粱子弟。心中一凛，他便把那些疑问都咽进了肚子里。<br />
三日后，临安大内，端本宫。<br />
太子赵佑不过十余岁，却很是老成。<br />
他性喜清净，回到寝宫，便遣走下人，拿着一本《孟子》，随手翻了几页。想起战局，他不免忧心忡忡。<br />
辽国西路军退守邢州后，重整旗鼓，又在大名府与朱从达互有胜负。<br />
东路军已到楚州，距离临安不过十余天路程。
萧雅里便去前边案上取了几个杯子，亲手用这些花沏了几杯茶：<br />
这花唤作金莲花，是辽国前朝太后的爱物，据说饮后容光焕发。久而久之，辽国贵族就养成了喝金莲花茶的习惯。<br />
江清澜饮了一口，首先是高山植物淡淡的冷香感，而后则有一点回甘，像是蒲公英根。<br />
她心道：宋人合该学一学辽人这泡茶法，如今点茶也忒麻烦了。<br />
却听嗝的一声，原是团团吃得太急，打起了嗝儿。<br />
然而，这家伙根本不在意肠胃的抗议，正踩在鼓凳上，撅着个小屁.股，把一盘子羊肉全刨进锅里。<br />
再用个竹篓子把它们一捞，放在自己碗里。<br />
她吃不惯韭菜花，特特让樱桃取了她阿姐调制的五香麻辣油来。<br />
连辣椒豆瓣带油地要了半勺，把羊肉拌匀，就长大嘴巴，大吃猛吃。<br />
江清澜见她那副饕餮样儿，心中暗笑。<br />
前几年在江米巷，团团刚刚遭遇倾家之祸，心情抑郁、吃饭斯文，她劝小家伙要当饕餮。<br />
此时，她却觉得这孩子大了，是该学着文静点儿了。<br />
只萧雅里心情好，余者也言笑晏晏，她就将此事压下，暂且不提。<br />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番风卷残云后，众人都饮足饭饱，很是满意。<br />
待樱桃收拾了碗碟，萧雅里也站起来，笑道：澜妹妹，你家里有没有刀枪棍棒的，借我耍一耍、遛遛食儿?<br />
江清澜吓了一跳，没听说过她会武功呀?<br />
萧雅里笑道：<br />
我就随便玩一玩。我们辽国女郎，就是不会武功，也时常骑马射箭的，你们宋国女人，不是绣花，就是点茶，这些我可不会，实在闷得慌。<br />
江清澜想起一事来：<br />
刀枪棍棒我这里没有，笔墨纸砚倒多得很。你要是闲着无聊，那日挑事儿的逃了两个，你在门缝里瞧着没?<br />
若是瞧着了，就把他们的模样画下来，日后再找他们算账。<br />
那日，江清澜再晚去一会儿，让那些泼皮流氓攻破薛宅大门，后果将不堪设想。<br />
萧雅里心思单纯，只以为那些人是普通流氓，至多不过混了一两个梁婵的打手。<br />
她倒洒脱得多。<br />
当初薛齐在辽国，也是这样，但凡两国有龃龉，他就首当其冲。<br />
如今，她情况也一样。薛齐原本准备了退路，只没料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br />
她微微一笑：首恶我记住了，其余的账哪里算得完?索性没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让我这只小鬼，是辽国人呢。<br />
对她这种态度，江清澜有些不以为然。<br />
萧雅里已转身往老梅树下去了，边走边说：再说了，我又不会画画。<br />
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匕首，迎着天光亮了亮那锋利的刀刃。<br />
不如多练练手，以后谁敢再来，我就是这样一下!说着，将匕首扎在树干上。<br />
她力气虽大，到底没有武功，匕首浅浅刺进树干，咚一声落在了草地上，她便捡起来又来了几下。<br />
江清澜心道：她也是个奇女子，跟那弃官从商的薛齐是天生一对儿。<br />
但看着萧雅里那勃勃英姿，她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br />
老梅树频频被刺，抖动中有叶子掉落，有一片被风吹到了脚下，江清澜像被击中了一般，一怔，失声道：<br />
你不会画画?那《杏花图》<br />
萧雅里的匕首越扎越深，顾不上回头：什么《杏花图》?我连汉字也不会写几个，别说画画儿了。<br />
江清澜呆住了。<br />
晚春天暖，万物复苏，煊热的天光下，有小飞虫在周身乱飞，嗡嗡嗡的。但她一点儿也听不见。<br />
薛齐为什么要骗她?<br />
那幅《杏花春雨江南》不是萧雅里送的，又是谁?还有那些屏风、风俗志，甚至衣裳、首饰?<br />
次次都是清雅脱俗，送得恰到好处。<br />
薛齐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br />
将事情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慢慢地，她的心里浮出一个答案。<br />
难怪，那次，她去买宅子，谢临川怒不可遏。<br />
陆斐，一个忘恩负义之辈，薛齐一个奸诈商人。他把他们放在一起说。<br />
春波河畔，他问她是不是还爱着陆斐。<br />
江清澜游魂般在抄手游廊上走着，春光灿烂、花影扶疏，花叶间漏下的天光，扑在她的脸上，一时明朗，一时晦暗。<br />
她的内心，亦如是如此，水火煎熬，五味杂陈。<br />
正厅里，樱桃与团团两个对坐在锦凳上，翻着花绳。<br />
桌子上的涮锅早让樱桃收走了，只还留着一碗乳粥。<br />
团团方才吃得堵到了嗓子眼儿，但又舍不得这碗粥，便说等她玩一会儿，肚子里有了点儿缝隙，再去吃。<br />
团团见她阿姐进来，欢喜地跳下锦凳，小短手一搭、小胖腿儿一跷，是要抱的意思。<br />
江清澜却摇摇头。<br />
团团大叫一声：阿姐，你的脸上怎么有两个红疙瘩!脸色苍白，红就更加明显了。<br />
江清澜这才觉得左眼下有些痒，许是被什么虫子咬了的吧。<br />
她也顾不得去挠，自去墙边，把那幅《杏花春雨江南》取了下来。<br />
樱桃已经去取了薄荷泥来，要为江清澜敷上止痒。<br />
江清澜却不在意，她根本不觉得痒，凝视着那图，轻轻问：你们觉得这画好看吗?<br />
团团瘪瘪嘴，大声说：<br />
不好看，黑不溜秋的，花儿画得也不红。咱们江南，春天到了，花儿是很多的，红的、紫的、黄的、粉的，开得满眼都是，那才好看，哪像这样子。<br />
这话，团团早就想说了，阿姐总是看着这幅画微笑，她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看。<br />
樱桃瞟一眼门外，见空无一人，才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好看。<br />
她指一指画上的留白处，笑道：<br />
要我说，把这里画上三只狗儿打架才好!第一只咬第二只的尾巴，第二只踹第三只的眼睛，第三只挠第二只的屁股。<br />
团团眼睛一亮：好好好!围成一个圈儿，分也分不开，三只狗儿都急得打转转，这样很好!<br />
江清澜笑着摇头。她们两个知道什么?<br />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语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银字泥缄。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1]<br />
上辈子，她不会画画，又嫌网上卖的那些俗气，就自己写了这样一幅字，挂在宿舍里。<br />
白马西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此等意境，千古文人、读诗学词者，无不钟情。<br />
陆斐的这幅画，她实在喜欢得很，可惜她狠下心来，将画卷起来，递给樱桃：拿去烧了。<br />
樱桃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团团也惊得小嘴微张：阿姐，你不是最喜欢这画儿了吗?<br />
江清澜淡淡道：现在不喜欢了。<br />
樱桃虽不明白原因，还是觉得把这样一幅画烧了不妥，再不喜欢，也不能这样败家呀!拿去卖了，总能换回几个烧饼吃吧。<br />
她便苦着脸道：这样不好吧，这画是薛夫人送的，人家就在这儿呢，要是问起来，可咋说呀?<br />
江清澜沉默了一瞬，又把画收了回来，装在匣子里：你说得有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物归原主。<br />
庐州城外，谢临川跳下马，往瘫在地上的陌山身上丢了个水囊：你行不行?<br />
陌山靠着石头，费力坐起来，猛灌了一口水，才摆手道：不行不行，都跑死五匹马了，我又没有媳妇儿在临安，还要命呢!<br />
平林见陌山那副没出息样儿，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又马上龇牙咧嘴<br />
骑马太久，他的大腿都磨烂了，这一动，就牵动了伤口。<br />
奇怪的是，这一次，谢临川却并没有发作，脸色还很严肃：也好，你扮作我，率军在庐州城外驻扎。我与平林轻骑回京。<br />
陌山眉头一扬，欲要再问，见日光下谢临川的侧脸如刀劈斧削而成，神色十分冷峻。<br />
他知道，忽忽几载军营岁月，这位主子再不是当年临安城里跑马猎鹰的膏粱子弟。心中一凛，他便把那些疑问都咽进了肚子里。<br />
三日后，临安大内，端本宫。<br />
太子赵佑不过十余岁，却很是老成。<br />
他性喜清净，回到寝宫，便遣走下人，拿着一本《孟子》，随手翻了几页。想起战局，他不免忧心忡忡。<br />
辽国西路军退守邢州后，重整旗鼓，又在大名府与朱从达互有胜负。<br />
东路军已到楚州，距离临安不过十余天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