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那台遥远的唱片机正开启着属于一个时代的老上海复古感。<br />
一双高跟鞋踏踏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沈选陷入幻觉的心房上。<br />
他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像某部香港电影。<br />
发型摩登的旧时代美人从画板中走来，“她”媚眼如丝，香腮似雪，被花团锦簇的旗袍包裹住身段，起了一个漂亮把势，“她”红唇婉转轻柔地哼唱。<br />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br />
沈选在床上叫出一个恍如隔世的名字：“徐，小英。”<br />
宣婴不小心把手上的东西弄掉了。<br />
沈选看去，宣婴披散着长发倚在窗边想事，和那天比起来，他皱眉看着沈选的表情多了一丝隐晦的观察和警惕。<br />
“这是几？”宣婴比了一个二，一个五，像在说他自己。<br />
这是你。可是以前很胆大包天的沈“牛马”今天并不敢说。<br />
他们还在吵架，自然就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开玩笑了。<br />
宣婴肯定也觉得这个狐狸男今天怪怪的，当然了，他也不会主动对着沈选露出求和态度的，他只是经过两天的思考正式决定好了一件正事。<br />
这种看似平静的空气中，也再度掀起浓重的波涛汹涌。<br />
“我准备飞升了。”宣婴以通知公事的口气，毫不客气地拿出他已经到手很久的地官司令牌，沈选认出来了东岳的标志。<br />
宣婴说：“日后无论是在地府，在东岳，还是都要麻烦您了，末将多谢帝君多年来的栽培。”<br />
沈选和他突然就起身行礼的虚伪样子对视，目光所及之处，他看到的只有宣婴低垂到底的侧脸，还有那个绝情的耳坠。<br />
也是这个发现，让沈选的心彻底凉到了底，浑身冰冷，心如死灰。<br />
第63章<br />
“你, 要飞升了？”<br />
桌上的飞虎火焰纹地府宣引终究还是打破了他们的沉默。<br />
这是三官殿给神仙晋升的唯一碟文，延续阎罗殿规矩, 版框内填饰飞虎踏火焰图案，象征“威严肃穆”与“急速如火”，也凸显军事文书的紧急性与权威性。<br />
冥书的色泽为蓝色双线勾边，也代表里面还夹着其他官方文书，但宣婴没有说东岳给了他什么道号，只是任由沈选低声读出了上面的加紧催促。<br />
“照得地府公文一角, 事关紧要，应由马上飞递。票仰沿途官吏昼夜星驰递送，倘有稽迟, 指名奏参, 是苏州的事传回了地府？”<br />
“嗯。”<br />
一个单音，算是回应。<br />
沉默许久，沈选终于开口道：“恭喜，如果不出意外，这次你就可以化解了因果。”<br />
“谢了。”宣婴抬头看窗外, 抱着胳膊走到一边，端高身子坐到窗台上。今日人间的太阳高升，是个好天气，小道观也有一棵十几年的扶桑花树立在他们的眼前，让人会有一种淡淡的感伤，而在花丛中有个少女的影子在和土地公说话。<br />
宣婴没有抬头, 唇角却无声地向下，起了一个极温柔的弧度。<br />
他冲那里招了招手，轻微提高音量，问：“兔子今天吃不吃饭？”<br />
老爷爷和小女孩一起, 帮忙回答问题：“吃了吃了，你小干爹给你在宠物医院买的这兔子，是真难养啊，来，妞妞，跟土地爷再拿草根子多逗逗它的三瓣嘴。”<br />
一看到是小神婆，沈选悬着的心落下了，再看到宣大将军笑的都露出若隐若现的牙齿了，心里的情谊又化作相思点在绢上，染开一片饱满的嫣红。<br />
“那你走了，那她怎么办？”还有，我们，该怎么办。<br />
勉强还算声音清润，冷漠青年问出来却又不带着一丝希望，他只是想不到该怎么说下去。<br />
“她会在人间，我则会一直在不远处陪伴她长大，做她的父亲，家人和神明，这也是我前世今生清算的因果。”<br />
宣婴的身影继续靠在门口，光在他的发梢和衣袍上流淌，但当目光落在旁处，他又移开，最终定格在自己手里。<br />
“因果吗？”<br />
沈选闻言跟他念了一遍这个词，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有记忆缺失时的空洞迷茫，他深邃的眸如同沉静的青琥珀石，清晰地倒映着宣婴的眼睛。<br />
那目光专注、直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珍视，仿佛要将眼前人每一寸轮廓都重新镌刻进心底。<br />
人也，兽也，神也，佛也，众生皆有因果。<br />
宣婴一路走来，是真的不容易，任何人没道理不成全。<br />
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是欣慰的，因为一个厉鬼能劫波渡尽，方见真火不灭，这证明一百年前的厉鬼以身历苦世磨难，参透世间迷障黑白是值得的，往后余生他若能自负澄清志，也必定劈开迷雾道尽涅槃真谛，这份血性，勇义，也恰如业火淬炼，自性光明愈发璀璨。<br />
沈选：“我还能做点什么？”<br />
宣婴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又一次的四目相对，让他们的千言万语沉淀在无声的凝视里，化解了言语的激烈冲突。<br />
可没有痛哭流涕的相认，没有激动难抑的拥抱，他们历经劫波后，没有尘埃落定的心还是做不到平静如水。<br />
他们两个人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不好，彼此的优缺点也都一清二楚，沈选的问题是他从来不懂表达自己。<br />
而宣大将军才是最真性情的人，他和谁都豪爽不羁能做朋友，他们就算不提前几辈子的事，平时多少了解一下，也能看破一二。<br />
所以，这种一辈子最重感情的他，也总是会比对方更先落泪。他每次都比沈选先哭，根本不是因为他有时候比沈选笨，或者个性不够刚强强大，是因为他身上始终交织着孩子的敏感谨慎，少年的温柔真诚，和一个灵魂最细腻，热忱，重情重义的份量，而沈选对这个人难以表达的灵魂认同，统称为是爱。<br />
宣婴低头：“和你……”<br />
沈选：“……？”<br />
宣婴看着外边：“算了，不说了，先这样。”<br />
沈选问：“我该怎么做才好。”<br />
一些低头求和好的话到嘴边变得不值一提，现在只要宣婴能平安，他就是无所求，也无所谓的。<br />
但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br />
他们干脆就先一口气说出最想要说的话。<br />
沈选：“你的罪孽，也让我一起来陪你担，可不可以，不介意的话，可以还是一辈子。”<br />
宣婴：“……”<br />
谁在心乱如麻，大家都不说。<br />
宣婴直接不说话了，他还要走，走到一半又像生气了似的，说道：“动不动就是一辈子，哪有那么简单，夸张了。”<br />
沈选试过才知道不难，在他背后默默投了一个定心丸：“是真的很难吗？一辈子，有那么难？”<br />
宣婴一下子想到了好多东西。<br />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口气恶劣：“不是闹着玩似的，就算是一辈子。我不是真戏子，一辈子情情爱爱什么的演，我再也不陪着谁演下去了。”<br />
沈选：“次次都演了，又怎么知道哪一次不是真的了？”<br />
宣婴：“……”<br />
沈选：“我是个有始有终之人，你也会是吗。”<br />
碰到一个口才不错的对手，他实在无话可说，也有点后悔开这个头了。要是次次都这样输人一头，那直到他养好，他俩还不如都见面不说话了。<br />
沈选怕他一气之下真的把话说死：“那你准备何时去？”<br />
“还有别的事，阴曹使者会先传我去见后土娘娘，我会先……一个人准备一下。”宣婴带起了一个红色禅珠，他身上是檀木香，像苦涩的爱，也让一只淡红色的蝴蝶落在他的左肩膀上。<br />
他的手掌心还一下，又一下，思索着敲击窗户，动作比雨声更轻。<br />
宣婴告诉他：“你如果有空也一起去，那天正好顺路。”<br />
沈选第一次很想讲出口，许多年了……他是从没有打动过你，哪怕是一次吗，原来做了“沈选”，原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一定可以让对方开心的。<br />
那他真是太对不起……大将军了，也许是他误会了，原来，自己所谓的保护和安慰并非是他的必须，可宣婴能飞升是他的深信不疑，他只是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br />
正值天气开始转凉了，沈选知道了这件事，空白的心也累到了谷地，宣婴也再也不想看任何人，他生疏留门出去了，但他不知道一个人不可自拔地败给了他，现在转身就能看到那个人最狼狈的样子。<br />
但至此，他们都没再敢回头看。<br />
他们好像，都已经走出很远的路了。<br />
就在这时，宣婴停在晴空万里的外面，扶桑树上开花了，和那天晚上他跟小神婆透露秘密的光景很相似。<br />
刚才牝山帝君沉默闭紧着的双眼，是否会猜到他许的愿望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姓呢？<br />
后土娘娘：“阿婴，你这次是来求东岳彻底解开你罪名的？”<br />
刚才的阴信，除了告诉他一声赶快回地府，还有本月六月六，他自己求来的一场业火受苦惩罚。
一双高跟鞋踏踏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沈选陷入幻觉的心房上。<br />
他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像某部香港电影。<br />
发型摩登的旧时代美人从画板中走来，“她”媚眼如丝，香腮似雪，被花团锦簇的旗袍包裹住身段，起了一个漂亮把势，“她”红唇婉转轻柔地哼唱。<br />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br />
沈选在床上叫出一个恍如隔世的名字：“徐，小英。”<br />
宣婴不小心把手上的东西弄掉了。<br />
沈选看去，宣婴披散着长发倚在窗边想事，和那天比起来，他皱眉看着沈选的表情多了一丝隐晦的观察和警惕。<br />
“这是几？”宣婴比了一个二，一个五，像在说他自己。<br />
这是你。可是以前很胆大包天的沈“牛马”今天并不敢说。<br />
他们还在吵架，自然就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开玩笑了。<br />
宣婴肯定也觉得这个狐狸男今天怪怪的，当然了，他也不会主动对着沈选露出求和态度的，他只是经过两天的思考正式决定好了一件正事。<br />
这种看似平静的空气中，也再度掀起浓重的波涛汹涌。<br />
“我准备飞升了。”宣婴以通知公事的口气，毫不客气地拿出他已经到手很久的地官司令牌，沈选认出来了东岳的标志。<br />
宣婴说：“日后无论是在地府，在东岳，还是都要麻烦您了，末将多谢帝君多年来的栽培。”<br />
沈选和他突然就起身行礼的虚伪样子对视，目光所及之处，他看到的只有宣婴低垂到底的侧脸，还有那个绝情的耳坠。<br />
也是这个发现，让沈选的心彻底凉到了底，浑身冰冷，心如死灰。<br />
第63章<br />
“你, 要飞升了？”<br />
桌上的飞虎火焰纹地府宣引终究还是打破了他们的沉默。<br />
这是三官殿给神仙晋升的唯一碟文，延续阎罗殿规矩, 版框内填饰飞虎踏火焰图案，象征“威严肃穆”与“急速如火”，也凸显军事文书的紧急性与权威性。<br />
冥书的色泽为蓝色双线勾边，也代表里面还夹着其他官方文书，但宣婴没有说东岳给了他什么道号，只是任由沈选低声读出了上面的加紧催促。<br />
“照得地府公文一角, 事关紧要，应由马上飞递。票仰沿途官吏昼夜星驰递送，倘有稽迟, 指名奏参, 是苏州的事传回了地府？”<br />
“嗯。”<br />
一个单音，算是回应。<br />
沉默许久，沈选终于开口道：“恭喜，如果不出意外，这次你就可以化解了因果。”<br />
“谢了。”宣婴抬头看窗外, 抱着胳膊走到一边，端高身子坐到窗台上。今日人间的太阳高升，是个好天气，小道观也有一棵十几年的扶桑花树立在他们的眼前，让人会有一种淡淡的感伤，而在花丛中有个少女的影子在和土地公说话。<br />
宣婴没有抬头, 唇角却无声地向下，起了一个极温柔的弧度。<br />
他冲那里招了招手，轻微提高音量，问：“兔子今天吃不吃饭？”<br />
老爷爷和小女孩一起, 帮忙回答问题：“吃了吃了，你小干爹给你在宠物医院买的这兔子，是真难养啊，来，妞妞，跟土地爷再拿草根子多逗逗它的三瓣嘴。”<br />
一看到是小神婆，沈选悬着的心落下了，再看到宣大将军笑的都露出若隐若现的牙齿了，心里的情谊又化作相思点在绢上，染开一片饱满的嫣红。<br />
“那你走了，那她怎么办？”还有，我们，该怎么办。<br />
勉强还算声音清润，冷漠青年问出来却又不带着一丝希望，他只是想不到该怎么说下去。<br />
“她会在人间，我则会一直在不远处陪伴她长大，做她的父亲，家人和神明，这也是我前世今生清算的因果。”<br />
宣婴的身影继续靠在门口，光在他的发梢和衣袍上流淌，但当目光落在旁处，他又移开，最终定格在自己手里。<br />
“因果吗？”<br />
沈选闻言跟他念了一遍这个词，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有记忆缺失时的空洞迷茫，他深邃的眸如同沉静的青琥珀石，清晰地倒映着宣婴的眼睛。<br />
那目光专注、直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珍视，仿佛要将眼前人每一寸轮廓都重新镌刻进心底。<br />
人也，兽也，神也，佛也，众生皆有因果。<br />
宣婴一路走来，是真的不容易，任何人没道理不成全。<br />
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是欣慰的，因为一个厉鬼能劫波渡尽，方见真火不灭，这证明一百年前的厉鬼以身历苦世磨难，参透世间迷障黑白是值得的，往后余生他若能自负澄清志，也必定劈开迷雾道尽涅槃真谛，这份血性，勇义，也恰如业火淬炼，自性光明愈发璀璨。<br />
沈选：“我还能做点什么？”<br />
宣婴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又一次的四目相对，让他们的千言万语沉淀在无声的凝视里，化解了言语的激烈冲突。<br />
可没有痛哭流涕的相认，没有激动难抑的拥抱，他们历经劫波后，没有尘埃落定的心还是做不到平静如水。<br />
他们两个人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不好，彼此的优缺点也都一清二楚，沈选的问题是他从来不懂表达自己。<br />
而宣大将军才是最真性情的人，他和谁都豪爽不羁能做朋友，他们就算不提前几辈子的事，平时多少了解一下，也能看破一二。<br />
所以，这种一辈子最重感情的他，也总是会比对方更先落泪。他每次都比沈选先哭，根本不是因为他有时候比沈选笨，或者个性不够刚强强大，是因为他身上始终交织着孩子的敏感谨慎，少年的温柔真诚，和一个灵魂最细腻，热忱，重情重义的份量，而沈选对这个人难以表达的灵魂认同，统称为是爱。<br />
宣婴低头：“和你……”<br />
沈选：“……？”<br />
宣婴看着外边：“算了，不说了，先这样。”<br />
沈选问：“我该怎么做才好。”<br />
一些低头求和好的话到嘴边变得不值一提，现在只要宣婴能平安，他就是无所求，也无所谓的。<br />
但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br />
他们干脆就先一口气说出最想要说的话。<br />
沈选：“你的罪孽，也让我一起来陪你担，可不可以，不介意的话，可以还是一辈子。”<br />
宣婴：“……”<br />
谁在心乱如麻，大家都不说。<br />
宣婴直接不说话了，他还要走，走到一半又像生气了似的，说道：“动不动就是一辈子，哪有那么简单，夸张了。”<br />
沈选试过才知道不难，在他背后默默投了一个定心丸：“是真的很难吗？一辈子，有那么难？”<br />
宣婴一下子想到了好多东西。<br />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口气恶劣：“不是闹着玩似的，就算是一辈子。我不是真戏子，一辈子情情爱爱什么的演，我再也不陪着谁演下去了。”<br />
沈选：“次次都演了，又怎么知道哪一次不是真的了？”<br />
宣婴：“……”<br />
沈选：“我是个有始有终之人，你也会是吗。”<br />
碰到一个口才不错的对手，他实在无话可说，也有点后悔开这个头了。要是次次都这样输人一头，那直到他养好，他俩还不如都见面不说话了。<br />
沈选怕他一气之下真的把话说死：“那你准备何时去？”<br />
“还有别的事，阴曹使者会先传我去见后土娘娘，我会先……一个人准备一下。”宣婴带起了一个红色禅珠，他身上是檀木香，像苦涩的爱，也让一只淡红色的蝴蝶落在他的左肩膀上。<br />
他的手掌心还一下，又一下，思索着敲击窗户，动作比雨声更轻。<br />
宣婴告诉他：“你如果有空也一起去，那天正好顺路。”<br />
沈选第一次很想讲出口，许多年了……他是从没有打动过你，哪怕是一次吗，原来做了“沈选”，原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一定可以让对方开心的。<br />
那他真是太对不起……大将军了，也许是他误会了，原来，自己所谓的保护和安慰并非是他的必须，可宣婴能飞升是他的深信不疑，他只是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br />
正值天气开始转凉了，沈选知道了这件事，空白的心也累到了谷地，宣婴也再也不想看任何人，他生疏留门出去了，但他不知道一个人不可自拔地败给了他，现在转身就能看到那个人最狼狈的样子。<br />
但至此，他们都没再敢回头看。<br />
他们好像，都已经走出很远的路了。<br />
就在这时，宣婴停在晴空万里的外面，扶桑树上开花了，和那天晚上他跟小神婆透露秘密的光景很相似。<br />
刚才牝山帝君沉默闭紧着的双眼，是否会猜到他许的愿望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姓呢？<br />
后土娘娘：“阿婴，你这次是来求东岳彻底解开你罪名的？”<br />
刚才的阴信，除了告诉他一声赶快回地府，还有本月六月六，他自己求来的一场业火受苦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