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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破晓,灰甸的幽冥之色铺陈天际,袅袅青烟自祭坛正中间古朴的青铜鼎中翩跹飘出。
    松脂的清冷而庄重的香气幽幽扩散开来,烟火燎通天地,仿若能与鬼神通。
    祭坛之下,以身着紫袍的三公为首,一众官员皆伏跪于地,唯有身为天子的商皇着祭祀礼服,巍然立于众人之首。
    “叮——”
    编钟与骨笛庄冷的声调齐齐响起,数十名身着白袍的祭祀巫子依天圆地方于祭坛上站位,横笛吹奏,身间的白袍随着森冷的风声猎猎鼓动。
    声调逐渐流转变动,激昂无比,白玉璜与铃铛交错碰撞的声调清脆刺耳,钟鼓轰鸣至尘土都在祭坛间擂动。
    一柄缠着血红细线、以山羊头骨为饰、铃铛玉璜为辅的巫蛊权杖陡然自祭祀巫子间抬高,苍白泛青的修长手骨间青筋凸起明显,它紧握权杖,用力至血液都仿若凝滞。
    随着那双白至月华练的手骨挥舞摇动巫蛊权杖,众位白衣巫子流水一般纷纷退于一畔,各摆其形,位于青铜鼎前身着黑玄祝服、颊戴凶悍诡谲、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傩面具的男人双手举杖,仰望灰雾迷蒙的青天。
    “请——巫神——”
    清冷而苍重的声线听得人不由得心间泛出敬畏的颤抖与冷意。
    而随着声调的落幕,一头被红绳五花大绑、肩颈系铜钱的白色牯牛被抬至青铜鼎前。
    与此同时,身着繁复礼袍的商泓礼握紧手边呈上的一柄雕满古纹的青铜宝剑,步步踏上祭坛。
    天际狂风乱舞,祭坛边尘土四起,男人眼神随意掠过其中一位祭祀巫子,半晌,他拢剑朝跪,合眼听那玄衣国师摇铃念咒。
    好半晌,待风声止,商皇当即起身,应声挥剑,将那头祭天的白牲的头颅削砍而下。
    血液四溅,那牯牛连惨嚎的声音都不曾发出,便头颅滚地,连带着古朴的铜钱一并散落满地。
    一瞬间,幽冥般的天际恍然劈开一道裂痕,丝丝缕缕的晨曦刺破浓云,陡然映照至手持巫蛊权杖、身着黑玄祝服、长身幽立的男人身间。
    男人寸寸抬起素白的腕骨,将遮掩住面颊的傩面具挪移开几分,露出一张近乎古韵朦美、神性葱茏、色如春花秋月的面颊。
    他漆黑的眼眸逐渐显出几分妖异银质的霾色,额心一点吉祥痣猩红无比,敷了粉的嘴唇呈现出几分苍美的梨花白。
    纳兰停云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连带着玄美的面颊都开始细微抽搐起来。
    晨曦的光芒愈发浓盛,仿若能够刺穿一切阴诡的利刃。
    男人忽地颤唇,银色的眸子紧盯祭坛上的铜钱,嗓音艰涩道:“此卦,乃是‘荧惑守心’之象,此荧惑之星身带灾厄,若长久伴随君王左右,太华,恐有大难——”
    此话一出,台下皆是一片忙乱恐慌之意。
    身为三公之首的江让更是面色骤冷,从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男人笼在袖袍中的手骨死死扣紧,他浅浅垂眸,掩盖住眸底的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祭坛之下已然有人带头喧哗而论:“国师大人可知那荧惑之星究竟是何许人也,此等威胁江山社稷之辈,理当关押入狱!!”
    纳兰停云冷然垂眸,好半晌,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一寸寸指向众官之首的江让,银色的异瞳盯着男人,平静道:“此荧惑之星正是江让、江丞相。”
    群臣哗然。
    一时间,不少人竟也大着胆子,妄图将那三公之首的丞相就此下狱。
    商泓礼站至台上,近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面色晦暗、身陷囫囵却依旧从容温淡的男人。
    许是察觉到了他如舌舔舐的目光,江让甚至平心静气地抬眸注视着他,两人一高一矮、一君一臣,分明只隔了几步,却恍若天堑。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动了动喉结,面中隐有几分痛色,指骨紧促而压抑地绷紧,显出几分青白之色。
    他想,这一次,子濯约莫会彻底恨上他。
    可是他再也无法忍耐那可望不可即的癫狂痛楚了。
    这几年来,每一分一秒,他都在恨。
    恨江让待他愈发疏远防备,不肯与他交心;恨那人便是有所求,却从不肯与他直言;恨那人数次勾结外人,妄图置他于死地;恨那人分明知他心意,却偏要怀抱伎子,于他面前招摇而过……
    遥想当年,商泓礼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江让是聪敏无双的寒门子弟,初遇时,那色若春花的少年正被几个纨绔子弟围困于街边。
    年少时期的江让相貌青涩,眉梢微弯间便是一笼春日静水,所谓秋水为神、春山为骨也不外如是。
    彼时,他眸露隐忍,腰脊挺直,一字一句、应着那些纨绔的逼迫,读出那些脏污的春宫逸闻。最后,当那些纨绔子弟尽了兴,少年方才在众人一片唏嘘声中,半跪在地上,拾起那些混账丢下赏他的银两,轻轻吹净灰尘,置入衣袖之中。
    商泓礼开始并未在意,直到他两次三番地遇见那少年分明自身不保,却依旧尽力接济旁人的可笑模样。
    他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江让只是个可笑到无人在意的进士,旁人喊他一句‘江大人’,他便傻乎乎地掏出难得挣到的银两分了出去。
    可世道艰难,他怎么救得过来?对于那些疾病缠身、无粮无力的贫苦人家,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是自此,商泓礼注意到了那如鸟雀般辛勤的少年。
    注意一个人,或许本就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喜爱。
    自此开始,商泓礼便发觉自己能够从这个贫瘠世界的边边角角找到那个少年。
    江让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平素劳累之余,他偶尔也会赴约书友酒席,旁人对上辞赋往往需要些时间准备,而少年却总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江让也是一个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人,他乐善好施、谦谦如玉,所有人对上他似乎都会产生出一种自然的信任感。
    商泓礼真正与少年产生交集的时期,是在南方潮湿的梅雨季。
    郁热、潮湿,仿佛连骨缝中都能钻入雨水一般,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漫长而沉闷,令人胸口都喘不上气。
    那日,江让收了书画摊子,背上竹篓,却恰逢一场暴雨。
    少年虽带了雨伞,可那雨伞过于陈旧,路上风吹雨刮,没多久便坏得彻底。
    当时的商泓礼正与客家谈完了小本生意,方才步出酒楼,正撞上那衣衫浸湿、来屋檐下避雨的清隽少年。
    少年形容略有些狼狈,竹篓透湿,额边垂下的发丝被风捻为一撮又一撮的小线模样,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发丝柔柔落下,融入雪白的肩胛。
    约莫是有些不好意思,担心占了旁人的位置,他将自己蜷缩在屋檐的一角,脸颊微垂,恍若一只寻找栖息地的小雀儿。
    商泓礼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喉头,他盯着骤起的雨幕,好半晌,心中突然起了一个细细的念想。
    念想方起,他便开始忧心那喜怒无常的梅雨是否会立时停歇。
    于是,男人近乎有些狼狈地大跨步进了酒楼,他立时找掌柜的要了一张白纸,写了上半阙诗词,甚至来不及等墨水凝干,便匆匆出了门。
    好在,雨还没有停。
    商泓礼捏了捏掌心,只觉喉头干涩,心脏鼓噪,他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
    比如,问一问少年现下是否过冷,饿不饿?男人近来生意有起色、又是贵族之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特意去寻了那些纨绔家做生意,尽自己所能不太显眼地提示那些纨绔家中的长辈管束孩子。
    所以,最近他是否还在受人欺负?
    可他万千思绪凝结于心头,最终却溃败在江让一个略显奇怪的眼神中。
    商泓礼这才清醒过来,少年根本就不认识他。
    即便他们相逢数次,可每一次,江让都不曾注意到他。
    少年眼中的世界太过宏大,衬得他像是一抹匆匆掠过的、无关紧要的阴影。
    商泓礼紧握着手中的墨痕稍染的纸张,好半晌,他将自己的表情与情绪整理得自然而平静,方才带上几分试探的意味,嗓音干涩道:“劳驾,是江进士吗?”
    江让微愣,蹙眉不解地看向他。
    商泓礼俊朗如星的眉宇笑开,他将手中的纸张抚开,嗓音低沉道:“早闻江郎君擅对辞赋,在下这里有一副却如何都对不出,不知江郎君可愿赏脸入楼一叙?”
    少年江让见了他摊开的辞赋,果然眸光微亮,指节也松缓舒展了几分。
    人的缘分或许早有上天注定,自此以后,两人一来二去,竟成了莫逆之交。
    二人时常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吟诗作对、互解词赋,互相引为知己。
    后来,江让因失手将一个妄图将他绑上床榻的纨绔砸得半死而入狱,商泓礼倾尽家产将他救出,两人感情便愈发深厚,时常以兄弟相称。
    当时,世道已然大乱,各地硝烟四起,两人志趣相投,索性一齐入了叛军,自此携手共进退。
    …
    往日的记忆逐渐消退,商泓礼压下潮起的心绪,勉强稳住面上的平静之色,他示意地看了眼身畔的太监,待大太监责令众人安静后,方才沙哑着嗓音对那黑袍的国师道:“国师,江大人到底曾与朕同生共死、拼搏天下,朕不忍见其远离左右……这荧惑之星,可有破解之法?”
    纳兰停云微微敛眉,黑玄的祝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玄秘、神性、不可攀越。
    他修长的指节半抚过巫蛊权杖,眼见火红的日光喷薄欲出,男人银色的瞳孔中带上几分潮起的波动。
    国师浅浅颔首,唇畔敷上的粉已然抖落几寸,恍若脱落的墙皮般,显出了森白之下红润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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