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夕阳落幕时分，她手里攥着两根刚打断的藤条，急匆匆跑出弄巷。<br />
在临近跨柯桥的梯坎边，终于找见满背伤痕的裴确。<br />
她没有因为挨打离家出走，只是乖乖坐在那儿，手放在膝盖上抵着下巴，另一只手拿根小树枝，帮正运糖渣回家的蚂蚁扫开碎石块。<br />
熙攘人群从身后经过，她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灰乎乎的脚踝从长短不一的裤腿伸出来，光脚踩在泥土坝上。<br />
白雪记得清楚，那时自己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她的脚凉不凉，然后责问自己，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妈妈？连一双完好的鞋都未曾给孩子买过呢。<br />
“发现王柏民习题册那天，我去找卫俊才，没想到你一直跟着我，听见警车响的时候牵着我逃走，我那时看着你的背影，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当初还盖着小枕巾睡在我旁边的小婴儿，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了，<br />
“也是在那瞬间，我想通了。把我困在弄巷的从来不是你，是社会对女人的规训，所谓贞洁缠成的锁铐，和没勇气面对失败的...我自己，所以我才会痛悔，试图改变过去。但你是无辜的。”<br />
眸中泪光闪烁，白雪忽而弯了唇角，眨眼凝视着裴确，“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br />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早就不奢望当年，卫俊才为他儿子偷换王柏民高考成绩那件事能有什么公平判决了。可他们当年也欺负你了对不对？我故意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他，现在他家每天鸡飞狗跳，就当我做了件损功德的坏事吧。”<br />
白雪很感激袁媛，也知道这么多年她真心实意对裴确的好。<br />
可是当年那桩事，一想到她选择站在吴一成那边，仍旧忍不住连她也一起恨。<br />
“那时他们和李雅丽一起气势汹汹冲进屋，拿着一个写了‘妇炎’的白色药水瓶递到我眼前，说你现在学坏了，在外面和男人不三不四。我一点也不信，她是村妇，不认字，妈妈念过大学，袁媛把那瓶子捡起来的时候，那几行说明我看得清清楚楚，<br />
“他们的手段还是那么低级，想用所谓贞洁困住你，但错的不是我们，哪怕被侵犯，你还是你自己，不缺少任何东西的完整的你自己。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妈妈明白得太晚......<br />
“听见他们要让你嫁给吴一成后，我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我很害怕，害怕他们像当年把我锁到江兴业床上那样对你，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我那时候多希望你出生是个男孩儿，哪怕以后长成吴一成那种混账，也总比被欺负得好，<br />
“所以我只能剪了你的头发...剪了头发能像小男孩儿一样，我发疯，起码能吓吓他们......”<br />
大概是太长时间未说过这么多话，白雪的话音渐渐分散，稀释成空气，与寂静四周同归一处。<br />
裴确盯着妈妈的双眸，仿佛看见夜空繁星，闪烁着坠进天际，沉沉闭阖。<br />
那只贴在她脸颊的掌心，也跟着缓缓滑落。<br />
她大概是累极了，连平常的轻鼾声今天都没气力发出。<br />
裴确动了动略微发麻的手臂，小心扯着被子一角，刚盖过妈妈心口时，听见她模糊话音：<br />
“女儿，真的对不起呀，除了这些，妈妈再没什么能给你的了......”<br />
“妈妈，没关系。没关系。”<br />
掌心轻搭在白雪肩头，裴确柔缓地拍打着。<br />
夜色已深，她看不清妈妈的脸，只剩那句话音，仍停留在她脑海盘旋。<br />
——“我爱你，理所当然地爱你。”<br />
撇开过去种种后，如此肯定的是，妈妈爱我，理所当然地爱我。这样就足够了。<br />
裴确在心底盘算着，等明天一早天亮，她就去找上次因为年龄拒绝她的工厂，央求老板让她留下打工。<br />
然后攒钱，攒很多钱，带妈妈逃出弄巷，随便去哪儿都好。<br />
她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相互依偎，共同抵御。<br />
只要妈妈陪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再害怕。<br />
漂浮在想象中唾手可得的未来，仿佛猛蹿进体内的一捧烈火，烧得裴确心潮澎湃，难以入眠。<br />
只是夜阑太静，思绪总会慢慢冷却。<br />
无边睡意侵袭时，她闭起眼，掉入一场甜美梦境。<br />
梦里她穿着白色纱裙，在宽广的草坪上和兔子赛跑，妈妈从温馨的屋里走来，手里端着两盘装满草莓糖的圆碟，招呼她回家吃饭。<br />
刚想走，路边忽响起一阵鸣笛声，她转头，看见檀樾从轿车里探出头向她招手，“醒醒，我带你去海边抓蝴蝶。”<br />
她笑着冲他摇头，回身，向前快跑了几步，展开的手臂虚环住妈妈的腰线，快真实抱住她的那瞬间——<br />
一阵“扑唰”声掠过耳畔，眸中描摹着妈妈的脸变成挥动蝶翅，一片又一片，飞向另一端，降落在她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的彼岸。<br />
......<br />
“啊！！！！！”<br />
“救...命啊！来人！来人啊啊啊啊啊！！！”<br />
梦境余停在裴确眼角，蝶影化成道道惊喊，豁然顿入一片白光。<br />
她猛地从床上醒来，盯着斑驳天花板，恍觉耳边那喊叫是江兴业的声音。<br />
掀被起身，来不及穿鞋，手将门锁片抽出半截，忽而，她眼皮一跳，回头，看向那张窄小的铁丝床。<br />
总是侧身望着妈妈背影的床畔，已经空了，只剩被单上干瘪的褶皱。<br />
“咔哒”，视线回落，另外半截锁片被抽开。<br />
裴确拉开门，往前挪了半步的脚尖与水泥地融为一体。没有晨光，说明天还没亮。<br />
大概刚过五六点，妈妈应该上街去了旧书店，还是气不过，又去四季云顶抓卫俊才？或者，她已经先逃出弄巷，像梦里那样，住进大房子里了。<br />
可是妈妈什么时候出的门，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呢......<br />
“这个疯子！疯子...你真的疯了！”<br />
惊喊转成低骂，思绪被截断，裴确抬起头，循声而望——<br />
第35章 亏欠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br />
她望见木架搭成四方门框, 门框的梯坎上横着一把摔翻的轮椅，轮椅旁边散了一地木雕，江兴业趴倒在木雕中间。<br />
像一尾失水的鱼, 奋力仰着脖颈，脸涨得通红, 只为对着头顶反复咒骂。<br />
视线在雾蒙的天色处停留须臾，跟着一厘厘挪转，定在一双悬空的脚背。<br />
风从四面吹, 灰青的踝骨慢悠悠地荡，妈妈的裙摆也跟着轻轻飘。<br />
那瞬间, 仿佛所有尘埃落地，在裴确的世界引起一阵剧烈震荡后，只剩下长久沉寂。<br />
妈妈挂在生锈的门檐上，长发不再扎成辫子，披散着，一丝一缕划过她早已垂低的面庞。<br />
颈间的发丝被风拂起时，裴确在妈妈身后看见一根缠绕的红绳。<br />
绕过红绳的另一端, 是那把吊在她家门口三年，驱邪用的桃木剑。<br />
“哎呀天呐！！！老江你......白雪上吊了！裕忠，疯子上吊了！媛儿你快把你爸叫来啊！”<br />
铁栏杆外忽晃过一个人影, 隔壁的吕美琴听见响动，披着毛衣站在门边看了眼, 忙冲走到半路的袁媛摆手。<br />
体内像灌进千斤水泥，裴确怔在原地，只剩眼珠还能动。<br />
她快速眨着眼，想把那帧早被死亡定格的画面甩开，祈祷在某个瞬间睁眼后, 她会从这场噩梦中醒来，扑进妈妈怀里，真实地拥抱她。<br />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实是冰冷的铁，穿不透的墙。<br />
它们静止在那处，静静观赏她扑簌滚落的泪珠，在脚边淹成一片海，直没到她胸口。<br />
呼吸愈紧，她眼中的画面便愈清晰。<br />
活跃在生命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拼命镌刻这帧画面，往裴确心底反复烙印。<br />
猛然一瞬，她睁开眼。<br />
睹见一轮朝阳从妈妈身后缓缓升起，它连接上塑料棚顶外的蓝天，铺展成平直长路，延伸至脚下。<br />
她垂头，看见妈妈的笑脸，唇畔点着的光，虽微弱却闪亮。<br />
妈妈说了一晚对她的亏欠，却还没来得及，让她见到她笑起来该是什么模样。<br />
裴确不曾想过，昨晚白雪说的“除了这些”的“这些”，竟如此沉重。<br />
她来自每个母亲内心最深处的悲悯，哪怕以生命筑桥，也要将孩子推离深渊。<br />
也许，神明垂怜的真相背后，是万千母亲的牺牲。<br />
炉中香灰，燃尽的是妈妈的生命。<br />
......<br />
“媛儿你胆子小你别进来，你把眼睛蒙着，跑快些，去小卖部找你干妈，一定记得把你干爹也叫上啊听到没！快去！”<br />
“裕忠，你赶紧去把老江扶起来，让他别骂了！柏民好不容易睡着了，等会儿醒了又要跑出去闹！”<br />
穿好衣服重新赶来的吕美琴，手脚并用地比划片刻，铁门吱嘎一声便被推开了。<br />
王裕忠埋着头拖回梯坎上的轮椅，把惊魂未定的江兴业扶起来后，两人一齐缩到一边，正对着墙壁不敢回头。<br />
袁媛的身影从裴确视线中快速闪过，几分钟后，她带着李雅丽和吴建发跑了回来。<br />
当他们抬头，免不了又是一阵尖叫，裴确仍怔在原地，看见他们围在白雪裙摆下转圈，谁都不敢先伸手。<br />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弄巷外响起警车声。<br />
天已经彻底亮堂，睡醒的弄巷人围拢到裴确家门口，窸窸窣窣地议论中，两名警察钻了进来。<br />
他们一人抓住白雪一只脚，将她平放到地上，对着她淤青的脖颈拍了几张照。<br />
一个写记录本，另一个拿着对讲机喊：“杨哥，我们现场勘查完了，是自杀，证物都在，不用过来了。”<br />
“你们谁是家属？过来做个笔录。”郭翔挥了挥手里记录本，余光忽瞥见角落布鞋，莫名觉得眼熟。<br />
江兴业举起手，他被推到郭翔面前，两人开启简单问答。<br />
另一位警察收了对讲机，也开始收集其他人的口供。<br />
他们一走开，不知道是谁扯下墙上挂着的一块烂布，盖到了白雪脸上。<br />
那是妈妈洗脸的毛巾，烂了很多处破洞，但仍有完好的那部分，正好能盖住她瘦削的脸。<br />
“她确实精神不正常的！前年么，还拿剪刀把自己女儿的头发给剪成个赖皮头，我们整条巷子都见到的。”<br />
“她还有个女儿？”<br />
“是嘛，叫江裴还是小裴的，蛮水灵一小姑娘，小时候老被她妈拿藤条抽，下手狠得嘞！不知道现在跑哪里去了，要是知道她妈自杀了，肯定大松一口气，以后日子就好过些了。”<br />
“那她跟他老公平时的夫妻关系怎么样？”<br />
“哎哟那不好说...听说是各管各的，但老江是个老实人，手工好，能做木雕赚钱，她老婆是个疯子，整个弄巷出了名的，要不然这么漂亮也不会甘心嫁给老江了。”<br />
......<br />
警察做笔录，各路杂音传到裴确耳畔。
在临近跨柯桥的梯坎边，终于找见满背伤痕的裴确。<br />
她没有因为挨打离家出走，只是乖乖坐在那儿，手放在膝盖上抵着下巴，另一只手拿根小树枝，帮正运糖渣回家的蚂蚁扫开碎石块。<br />
熙攘人群从身后经过，她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灰乎乎的脚踝从长短不一的裤腿伸出来，光脚踩在泥土坝上。<br />
白雪记得清楚，那时自己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她的脚凉不凉，然后责问自己，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妈妈？连一双完好的鞋都未曾给孩子买过呢。<br />
“发现王柏民习题册那天，我去找卫俊才，没想到你一直跟着我，听见警车响的时候牵着我逃走，我那时看着你的背影，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当初还盖着小枕巾睡在我旁边的小婴儿，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了，<br />
“也是在那瞬间，我想通了。把我困在弄巷的从来不是你，是社会对女人的规训，所谓贞洁缠成的锁铐，和没勇气面对失败的...我自己，所以我才会痛悔，试图改变过去。但你是无辜的。”<br />
眸中泪光闪烁，白雪忽而弯了唇角，眨眼凝视着裴确，“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br />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早就不奢望当年，卫俊才为他儿子偷换王柏民高考成绩那件事能有什么公平判决了。可他们当年也欺负你了对不对？我故意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他，现在他家每天鸡飞狗跳，就当我做了件损功德的坏事吧。”<br />
白雪很感激袁媛，也知道这么多年她真心实意对裴确的好。<br />
可是当年那桩事，一想到她选择站在吴一成那边，仍旧忍不住连她也一起恨。<br />
“那时他们和李雅丽一起气势汹汹冲进屋，拿着一个写了‘妇炎’的白色药水瓶递到我眼前，说你现在学坏了，在外面和男人不三不四。我一点也不信，她是村妇，不认字，妈妈念过大学，袁媛把那瓶子捡起来的时候，那几行说明我看得清清楚楚，<br />
“他们的手段还是那么低级，想用所谓贞洁困住你，但错的不是我们，哪怕被侵犯，你还是你自己，不缺少任何东西的完整的你自己。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妈妈明白得太晚......<br />
“听见他们要让你嫁给吴一成后，我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我很害怕，害怕他们像当年把我锁到江兴业床上那样对你，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我那时候多希望你出生是个男孩儿，哪怕以后长成吴一成那种混账，也总比被欺负得好，<br />
“所以我只能剪了你的头发...剪了头发能像小男孩儿一样，我发疯，起码能吓吓他们......”<br />
大概是太长时间未说过这么多话，白雪的话音渐渐分散，稀释成空气，与寂静四周同归一处。<br />
裴确盯着妈妈的双眸，仿佛看见夜空繁星，闪烁着坠进天际，沉沉闭阖。<br />
那只贴在她脸颊的掌心，也跟着缓缓滑落。<br />
她大概是累极了，连平常的轻鼾声今天都没气力发出。<br />
裴确动了动略微发麻的手臂，小心扯着被子一角，刚盖过妈妈心口时，听见她模糊话音：<br />
“女儿，真的对不起呀，除了这些，妈妈再没什么能给你的了......”<br />
“妈妈，没关系。没关系。”<br />
掌心轻搭在白雪肩头，裴确柔缓地拍打着。<br />
夜色已深，她看不清妈妈的脸，只剩那句话音，仍停留在她脑海盘旋。<br />
——“我爱你，理所当然地爱你。”<br />
撇开过去种种后，如此肯定的是，妈妈爱我，理所当然地爱我。这样就足够了。<br />
裴确在心底盘算着，等明天一早天亮，她就去找上次因为年龄拒绝她的工厂，央求老板让她留下打工。<br />
然后攒钱，攒很多钱，带妈妈逃出弄巷，随便去哪儿都好。<br />
她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相互依偎，共同抵御。<br />
只要妈妈陪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再害怕。<br />
漂浮在想象中唾手可得的未来，仿佛猛蹿进体内的一捧烈火，烧得裴确心潮澎湃，难以入眠。<br />
只是夜阑太静，思绪总会慢慢冷却。<br />
无边睡意侵袭时，她闭起眼，掉入一场甜美梦境。<br />
梦里她穿着白色纱裙，在宽广的草坪上和兔子赛跑，妈妈从温馨的屋里走来，手里端着两盘装满草莓糖的圆碟，招呼她回家吃饭。<br />
刚想走，路边忽响起一阵鸣笛声，她转头，看见檀樾从轿车里探出头向她招手，“醒醒，我带你去海边抓蝴蝶。”<br />
她笑着冲他摇头，回身，向前快跑了几步，展开的手臂虚环住妈妈的腰线，快真实抱住她的那瞬间——<br />
一阵“扑唰”声掠过耳畔，眸中描摹着妈妈的脸变成挥动蝶翅，一片又一片，飞向另一端，降落在她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的彼岸。<br />
......<br />
“啊！！！！！”<br />
“救...命啊！来人！来人啊啊啊啊啊！！！”<br />
梦境余停在裴确眼角，蝶影化成道道惊喊，豁然顿入一片白光。<br />
她猛地从床上醒来，盯着斑驳天花板，恍觉耳边那喊叫是江兴业的声音。<br />
掀被起身，来不及穿鞋，手将门锁片抽出半截，忽而，她眼皮一跳，回头，看向那张窄小的铁丝床。<br />
总是侧身望着妈妈背影的床畔，已经空了，只剩被单上干瘪的褶皱。<br />
“咔哒”，视线回落，另外半截锁片被抽开。<br />
裴确拉开门，往前挪了半步的脚尖与水泥地融为一体。没有晨光，说明天还没亮。<br />
大概刚过五六点，妈妈应该上街去了旧书店，还是气不过，又去四季云顶抓卫俊才？或者，她已经先逃出弄巷，像梦里那样，住进大房子里了。<br />
可是妈妈什么时候出的门，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呢......<br />
“这个疯子！疯子...你真的疯了！”<br />
惊喊转成低骂，思绪被截断，裴确抬起头，循声而望——<br />
第35章 亏欠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br />
她望见木架搭成四方门框, 门框的梯坎上横着一把摔翻的轮椅，轮椅旁边散了一地木雕，江兴业趴倒在木雕中间。<br />
像一尾失水的鱼, 奋力仰着脖颈，脸涨得通红, 只为对着头顶反复咒骂。<br />
视线在雾蒙的天色处停留须臾，跟着一厘厘挪转，定在一双悬空的脚背。<br />
风从四面吹, 灰青的踝骨慢悠悠地荡，妈妈的裙摆也跟着轻轻飘。<br />
那瞬间, 仿佛所有尘埃落地，在裴确的世界引起一阵剧烈震荡后，只剩下长久沉寂。<br />
妈妈挂在生锈的门檐上，长发不再扎成辫子，披散着，一丝一缕划过她早已垂低的面庞。<br />
颈间的发丝被风拂起时，裴确在妈妈身后看见一根缠绕的红绳。<br />
绕过红绳的另一端, 是那把吊在她家门口三年，驱邪用的桃木剑。<br />
“哎呀天呐！！！老江你......白雪上吊了！裕忠，疯子上吊了！媛儿你快把你爸叫来啊！”<br />
铁栏杆外忽晃过一个人影, 隔壁的吕美琴听见响动，披着毛衣站在门边看了眼, 忙冲走到半路的袁媛摆手。<br />
体内像灌进千斤水泥，裴确怔在原地，只剩眼珠还能动。<br />
她快速眨着眼，想把那帧早被死亡定格的画面甩开，祈祷在某个瞬间睁眼后, 她会从这场噩梦中醒来，扑进妈妈怀里，真实地拥抱她。<br />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实是冰冷的铁，穿不透的墙。<br />
它们静止在那处，静静观赏她扑簌滚落的泪珠，在脚边淹成一片海，直没到她胸口。<br />
呼吸愈紧，她眼中的画面便愈清晰。<br />
活跃在生命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拼命镌刻这帧画面，往裴确心底反复烙印。<br />
猛然一瞬，她睁开眼。<br />
睹见一轮朝阳从妈妈身后缓缓升起，它连接上塑料棚顶外的蓝天，铺展成平直长路，延伸至脚下。<br />
她垂头，看见妈妈的笑脸，唇畔点着的光，虽微弱却闪亮。<br />
妈妈说了一晚对她的亏欠，却还没来得及，让她见到她笑起来该是什么模样。<br />
裴确不曾想过，昨晚白雪说的“除了这些”的“这些”，竟如此沉重。<br />
她来自每个母亲内心最深处的悲悯，哪怕以生命筑桥，也要将孩子推离深渊。<br />
也许，神明垂怜的真相背后，是万千母亲的牺牲。<br />
炉中香灰，燃尽的是妈妈的生命。<br />
......<br />
“媛儿你胆子小你别进来，你把眼睛蒙着，跑快些，去小卖部找你干妈，一定记得把你干爹也叫上啊听到没！快去！”<br />
“裕忠，你赶紧去把老江扶起来，让他别骂了！柏民好不容易睡着了，等会儿醒了又要跑出去闹！”<br />
穿好衣服重新赶来的吕美琴，手脚并用地比划片刻，铁门吱嘎一声便被推开了。<br />
王裕忠埋着头拖回梯坎上的轮椅，把惊魂未定的江兴业扶起来后，两人一齐缩到一边，正对着墙壁不敢回头。<br />
袁媛的身影从裴确视线中快速闪过，几分钟后，她带着李雅丽和吴建发跑了回来。<br />
当他们抬头，免不了又是一阵尖叫，裴确仍怔在原地，看见他们围在白雪裙摆下转圈，谁都不敢先伸手。<br />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弄巷外响起警车声。<br />
天已经彻底亮堂，睡醒的弄巷人围拢到裴确家门口，窸窸窣窣地议论中，两名警察钻了进来。<br />
他们一人抓住白雪一只脚，将她平放到地上，对着她淤青的脖颈拍了几张照。<br />
一个写记录本，另一个拿着对讲机喊：“杨哥，我们现场勘查完了，是自杀，证物都在，不用过来了。”<br />
“你们谁是家属？过来做个笔录。”郭翔挥了挥手里记录本，余光忽瞥见角落布鞋，莫名觉得眼熟。<br />
江兴业举起手，他被推到郭翔面前，两人开启简单问答。<br />
另一位警察收了对讲机，也开始收集其他人的口供。<br />
他们一走开，不知道是谁扯下墙上挂着的一块烂布，盖到了白雪脸上。<br />
那是妈妈洗脸的毛巾，烂了很多处破洞，但仍有完好的那部分，正好能盖住她瘦削的脸。<br />
“她确实精神不正常的！前年么，还拿剪刀把自己女儿的头发给剪成个赖皮头，我们整条巷子都见到的。”<br />
“她还有个女儿？”<br />
“是嘛，叫江裴还是小裴的，蛮水灵一小姑娘，小时候老被她妈拿藤条抽，下手狠得嘞！不知道现在跑哪里去了，要是知道她妈自杀了，肯定大松一口气，以后日子就好过些了。”<br />
“那她跟他老公平时的夫妻关系怎么样？”<br />
“哎哟那不好说...听说是各管各的，但老江是个老实人，手工好，能做木雕赚钱，她老婆是个疯子，整个弄巷出了名的，要不然这么漂亮也不会甘心嫁给老江了。”<br />
......<br />
警察做笔录，各路杂音传到裴确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