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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而言,在西周诸侯国遗址中,燕国都城琉璃河遗址(位于今 北京房山)墓葬的殉人比例很高。1970年代,对琉璃河遗址的大规 模考古发掘发现,这里的西周早期墓葬分为周和商两个区:周人墓葬 在京广铁路以东的ii墓区,共16座,没有殉人;殷商遗民墓葬在京 广铁路以西的i墓区,共18座,殉12人,其中,五座各殉一人,三 座各殉二人,一座车马坑殉一人。经鉴定,这些殉人都是未成年人。 到西周中后期,该墓区已经没有殉人的现象。3<br />
    虽说琉璃河墓葬的殉人数量比起殷商时代已经少了很多,但在已 发现的西周诸侯国中还是比较高的,原因何在?这首先涉及本地原有 的风俗习惯。琉璃河遗址有夯土城墙的残留,墙基宽约10米(已被 西周初期墓葬破坏),说明在召公家族被分封到燕国之前,本地已经 存在规模较大的城邑和政权。虽然目前的考古尚未发现古城时期的聚 落和墓葬,但根据稍早一些的北京昌平张营遗址,夏代后期和商代前 期的张营居民中还流行着食人习俗,说明北京-燕国范围曾经存在比 较残酷的文化形态,而且很可能和殷商文化之间有密切关系,只是我 们还不清楚这种文化和商代后期乃至周初的历史如何衔接,但它很可 能延续到了新兴的燕国。<br />
    周初的封国中,燕国最为僻远,周王朝的影响力在这里已经比较 弱,所以当时人殉行为还比较突出,但大的趋势仍是殷商遗民被周文 化改造,所以并非殷商遗民墓区都会有殉人,琉璃河墓区的界限和铁 路也不完全重合。比如,1983年在铁路东侧发掘的一片墓区,共发 现西周时期的墓121座,有大中小各级墓葬,还有殉多组车马的坑, 很多伴有殉狗,但都没有殉人。4该墓区可能属于某些较早接受周人 理念的商人族群,但因出土铜器的族徽不太统一,数量也不多,难以 判断这支商人的来历。<br />
    再来看关中地区。<br />
    在今陕西省宝鸡市内的西周初期“弓鱼”国墓地,已发掘出数座 规格较高的大墓,其中三座有殉人,都是用一名侍妾随葬男性墓主, 侍妾还有自己的小棺椁和部分随葬品:竹园沟的m3和m7都是只殉 葬了一名侍妾;茹家庄的ml则殉人较多,不仅墓主和侍妾都有双层 棺椁,还发现殉葬者骨架七具,有四具装在木匣(棺)中,此外,墓 道口上层还有一具被肢解的青年女性尸骨。<br />
    该墓地的部分随葬青铜器具有明显的汉中特征,说明“弓鱼”家 族应该出自汉中,可能是在周文王时期作为周人的同盟部族迁入关中 的。从商代到西周前期,汉中一直有较强的独立性,王朝很难掌控, 再加上这种盟友身份,看来周族在一开始也是只好对它的人殉习俗持 容忍态度。不过进入西周中期后,这里的墓葬就不再有殉人习俗。<br />
    在关中盆地西北缘的甘肃灵台县白草坡遗址,有一处西周初期的 “漂伯”墓地,其中,m2填土中埋有殉人一名、殉狗二只,随葬青铜 器有铭文“亚夫”,明显是商式青铜器;m3亦有殉人一名、殉狗一只。 由此,这个“漂伯”可能是被周人册封和迁徙到关中的殷商部族。而 在关中盆地东北缘的陕西省泾阳县高家堡,也有一处西周初期的“戈” 氏贵族墓区,其中两座墓内亦各有一名殉人,且“戈”氏族徽也曾在 殷墟出现,说明他们也是被周人强制迁徙到关中的殷商遗民。<br />
    白草坡的漂伯墓区和高家堡的戈氏墓区的文化层堆积都不厚,也 没有发现成规模的城邑和居住区遗址,看来这里原本比较荒凉,只是 到了西周初期才有一些殷商贵族移民携带着祖传青铜器突然迁来,甚 至还有一些部族成员和奴婢,但家境已经远不如商朝时期。特别是戈 氏族墓地,随葬的都是最必要且使用过的青铜器,缺少玉器等奢侈品, 成套器物还被分别葬入了不同的坟墓,显然已属家道中落,只是又要 努力维持着体面而已。漂伯和戈氏墓区的存在时间不长,可能后来他 们又迁走了,原有的人殉风俗也就在颠沛中和周人的压力下逐渐失传。<br />
    在各诸侯国中,作为商朝嫡传后裔的宋国比较特殊。<br />
    在宋国都城商丘以南数十公里的鹿邑县太清宫镇,有一座两条 墓道的中字形大墓,随葬铜器铭文有“长子口”字样,墓主是一名 六十岁左右男性,棺木下方有腰坑,内殉一狗一人,殉人是一名 四十多岁的男性;此外,南墓道杀祭一人,墓室内南部殉八人,东、 西二层台和东、西棺椁之间各殉一人,能辨认性别的有二男四女, 都是青壮年。5殷墟中期花园庄东m54的墓主是“亚长”,这位“长子口” 可能就是他的后裔。6该墓人殉规模较大,不过,宋国的殉人墓迄今 还只发现这一座。<br />
    作为商人的方国遗存,今山东滕州的前掌大遗址比较典型。它属 于殷商末期刚出现的商人“史”氏的薛国,延续至西周前期。前掌大 共发现殉人墓九座,殉人车马坑五座,共殉28人。这些殉人墓和车 马坑,少数属于商代末期,多数属于西周前期。从各种迹象看,西周 王朝建立之初,并未能把统治延伸到史氏薛国,这里的商人也没有主 动挑战周王朝,所以他们的生活方式又延续了数十年。<br />
    史氏和新建立的宋国有联姻关系。m110中的一件铜器有铭文“宋 妇彝史”(宋妇觎,前掌大m110:2),说明这是史氏为从宋国娶来的夫人 制作的器物:称贵族女性为“妇”(商妇就,《集成》867),和殷墟甲骨 卜辞的习惯相同;按周人习惯,则应称“宋子”。史氏薛国和宋国都 出自商王族,这是商人族内婚传统的表现。<br />
    进入西周后,商人的史氏薛国又存在了三代人,大约六七十年, 然后就彻底消失了。在文献和考古中,史氏薛国彻底消失后,当地土 著的姒姓薛国却重新出现,并存续到春秋晚期,且一直作为鲁国的 附庸,衷心归化于周人文化圈。可能在西周前期的昭王或者穆王时, 周朝帮助姒姓的土著薛国复国,而商人史氏则被周朝强制迁徙,或 者逃亡到了更遥远的东南方,从此永远消失。<br />
    以上是殷商遗民在西周初年保留人殉的情况,总体特征仍是减少, 到西周中后期几乎完全消失。<br />
    不过,和基于原始宗教向神奉献的人祭与人奠基不同,用人殉葬 是一种更为个人化的思维,富贵者希望把妻妾和奴婢带到彼岸世界继 续侍奉自己,所以人殉在古代一直不绝如缕,直到清代。7只是稍为 幸运的是,后世的人殉规模已经远不如商代。<br />
    人祭记忆的暗流<br />
    周公执政时期不仅禁止人祭、人奠基和人殉行为,同时还禁止在 书面文献中提及商人的这些风俗,结果,铲除人祭的记录也和人祭行 为一起消失了,只剩下了地层中那些无法销毁的遗迹。<br />
    但是在文字记录之外,人们还有口传的历史记忆,这是朝廷禁令 难以销毁的。可以合理推测,有关商代人祭行为的记忆仍会在周朝的 民间和贵族中私下流传,成为和官方意识形态很不同的暗黑历史记忆。<br />
    到春秋中期,商朝灭亡四五百年后,周王室的权威已不复存在, 各诸侯国的自主性空前增加,关于人祭的暗黑记忆也开始浮出地表, 甚至变成个别诸侯国的官方行为。<br />
    公元前641年,志大才疏的宋国国君襄公试图扩张自己的影响力, 命令帮国去攻打部国。这两个小国均为东夷系,位于今鲁南地区枣庄 市附近。结果,帮国人俘虏了部国国君,并将其献祭给了 “次睢之社”, 即次睢的土地之神。<br />
    有学者考证,次睢在今徐州市附近,离商朝后期的丘湾社祀遗址 不远。宋襄公这么做的目的,是要震慑东夷,使其臣服于宋国,《左 传o僖公十九年》曰:“宋公使郝文公用部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 这里的“用”,为杀祭之意,和殷商甲骨卜辞中大量的“用羌”“用俘” 完全相同。这表明,在春秋列国中,关于商人献祭的细节知识并未完 全失传。<br />
    但另一方面,宋襄公的行为在当时也属离经叛道,他的兄长司马 子鱼就说:“在古代,用牲畜祭祀都是不合理的,更何况用人?祭祀 是为了求神保佑人,如果杀人献给神,神会来吃吗?搞人祭的国君会 不得好死的。”<br />
    从司马子鱼的话来看,当时的宋国早就已经不用人祭祀了,而且 已经重构了一套“古代”的仁义祭祀模式——在这种版本的叙事中, 商人自然是不用人祭祀的。可以说,宋襄公兄弟二人的言行正是官方 和暗黑两种历史共存的表现。<br />
    公元前532年,鲁国也出现了使用人牲的现象。当时掌握鲁国 实权的贵族季平子带兵讨伐莒国后,把俘获的俘虏献祭给了 “亳社”。 莒属于东夷部族,位于今山东省东南部的莒县,在周人到来之前,鲁 国都城曲阜曾是商朝在东夷地区的据点,所以建有亳社。<br />
    《左传昭公十年》对此事记载是:“秋七月,平子伐莒,取邺,献俘, 始用人于亳社。”其中的“始”字,说明在季平子之前,被分封到鲁 国的周人一直是用周人方式祭祀亳社,从未有过人祭行为;但到季平 子时,却忽然开始要用商人的方式祭祀。和宋襄公一样,季平子也受 到了当时人的诅咒。一位鲁国贵族说:“周公之灵恐怕再也不会来享 用鲁国的祭祀了,因为周公只接受有道义的后代的祭品。”<br />
    公元前531年,楚灵王灭蔡国,用蔡国太子献祭岗山之神,史书 亦记下了楚国贵族申无宇对灵王的批评:“楚子灭蔡,用隐太子于冈山。<br />
    申无宇曰:‘不祥。五牲不相为用,况用诸侯乎?王必悔之。9<br />
    这几次人祭事件显示,在春秋中晚期,人祭活动曾在官方层面有 过局部复活。其中,宋为商人之后,楚是南蛮,其复兴人祭或尚可理 解,而鲁国国君(包括季氏)乃是周公后人,复活人祭实在颇不寻常。 从渊源上,当初周人禁绝人祭所采取的“只做不说”的方式,应该也 有一定的责任(因为没有形成确定的历史结论),随着岁月流逝,后 人很可能对隐秘流传的人祭历史产生了误读。10<br />
    当然,春秋的人祭回潮并未成为主流,可能有以下两个原因:<br />
    其一,战国时期的社会重组和政治变革。由于列国兼并战争的威 胁日渐增加,各国都进行了变法运动,废除贵族制,实行君主集权和 官僚制,国家的首要目的是富国强兵,在国际竞争中获胜。而这需要 官僚机器用理性、功利的方式管理社会,人祭自然属于不可容忍和必 须取缔的行为。<br />
    战国初期魏国西门豹治邺的史事,呈现的就是新兴官僚政治和民 间传统文化的碰撞。当时邺县还有“为河伯娶妇”的风俗,本质上是 把少女奉献给漳河水神的人祭行为。邺县在殷墟以北15公里,所以 这种风俗很可能是殷商宗教的残余。到西门豹时代,普通的邺县人已 经不愿为祭祀承担如此高昂的代价,只是苦于无法对抗地方精英“三 老”和女巫联手主导的民间权力结构。为此,时任邺令的西门豹表面 上遵循本地宗教理念,实际却找借口把女巫及其弟子和三老先后投入 了漳河,从此,这里再无人敢复兴人祭宗教。11<br />
    其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逐渐兴起,开始提倡仁政和爱人。当 时还有制作陶人俑随葬和埋入祭祀坑的习俗,结果遭到孔子诅咒:“始 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对此的解释是,孔子讨厌这种模拟用人殉 葬的行为,“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和多数人不同, 孔子的职业是整理上古史的学者,他很可能是在晚年破解了商周之际 的一些隐秘往事,担心用陶俑随葬会唤起人们对人祭时代的记忆。<br />
    就这样,伴随着商朝的灭亡,人祭宗教亦逐渐消失。不过,商文 明并非只有人祭宗教,还有一些其他的特质,比如,创造汉字和基于 汉文数字的运算体系,完善夏人的青铜技术,引进西来的家马和马拉 战车,都对后来的中国有着重要的奠基作用。此外,商人还探索了古 中国的诸多地域,甚至研究过人骨的各种利用方式,但随着商朝覆亡, 这种探索精神和技术狂热也消失了,或者沦为被上层社会漠视的末流 小技,在其后的三千年里一直未能复兴。即便作为商王室传人的宋国, 也未能保留这些特质。<br />
    商文明很复杂,有着残酷、奔放、奇幻和科技理性等诸多层面, 以及那些我们已经无法认知的部分。只是早在三千年前,它们就已经 被彻底忘却。<br />
    注释<br />
    1 韩巍:《西周墓葬的殉人与殉牲》,北京大学2003年硕士论文。下文有关西<br />
    周初期墓葬的基本信息未注明出处的,皆出自该文,不再详注。<br />
    2 天马一曲村遗址为晋国早期都邑,是邹衡先生于1982年首先提出的。<br />
    3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文物出版社,1995年。<br />
    4 北京市文物工作队:《1981—1983年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发掘简报》,《考古》 1984年第5期。<br />
    5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周口地区文化局:《河南鹿邑县太清宫西周墓的发<br />
    掘》,《考古》2000年第9期。<br />
    6 参见杨升南《商代的长族:兼说鹿邑“长子口”大墓的墓主》,《中原文物》 2006年第5期。<br />
    7 黄展岳:《古代人牲人殉通论》。<br />
    8 俞伟超:《铜山丘湾商代社祀遗迹的推定》。<br />
    9《左传o昭公十一年》。杜预注:“用太子者,楚杀之为牲,以祭冈山之神。” 10此外,在河南登封王城岗还有一例春秋时期的疑似人祭遗存。一条春秋时期<br />
    开挖的壕沟内,有一直径约1.5米的近圆形坑h68,坑底南北两侧分别埋有 一具小猪骨架,北侧猪架上方则是一具呈挣扎状的儿童尸骨。发掘报告认为, 坑中的儿童不像是正常死亡,”是否与祭祀有关,尚待讨论”。参见北京大学 考古文博学院、河南省考古研究所《登封王城岗考古发现与研究(2002— 2005)》,上册,第381页;下册,图版120。在4000年前的龙山时代,王 城岗就已经有了夯土小城和宫殿,并使用了较多的人奠基,h68灰坑则出现 在龙山古城之后约1500年,规模很小,很可能是民间巫师秘密举行的禳祭, 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关于人祭的知识仍在民间悄悄流传。<br />
    11《史记o滑稽列传》褚少孙所作增补。虽然秦汉之后的王朝法律已经不允许 猎俘杀祭,但人祭宗教也曾在民间迁延了较长时间。直到汉魏时期,宋襄公 曾经献祭的“次睢”神社仍存在,又被称为“食人社”;也有祭祀者会花钱 雇穷人充当人牲,祭祀时把人牲捆绑在神社前,如同屠宰的牲畜。不过从文 献记载来看,也许汉魏时的人祭只是程序性表演,而非真正杀人、食人。参 见《续汉书o地理志》注《博物记》曰:“县东界次睢有大丛社,民谓之食人社, 即次睢之社。”《艺文类聚》卷五九引《从征记》:“临沂厚丘间,有次睢里社, 常以人祭,襄公使帮子用部子处。相承雇贫人,命斋洁,祭时缚着社前,如 见牺牲,魏初乃止。”<br />
    第二十八章 尾声:周公到孔子<br />
    自五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晚期以来,黄河中下游静态的部落生活 渐被战乱、征服和群体杀戮打破,华夏旧(早期)文明与国家由此 产生。<br />
    从孕育到成熟,华夏旧文明跨越两千年。和同期的其他古代人类 文明一样,它们都属于神权与王权合一、宗教主导的社会。如果一直 延续下去,历史将充斥族群壁垒、杀戮与献祭。<br />
    但周灭商后,以杀戮和人祭为特色的华夏旧文明戛然而止,取代 它的,是周公营造的新华夏文明。周公消灭了旧华夏文明及其相关记 忆,打破了族群血缘壁垒,让尘世生活远离宗教和鬼神世界,不再把 人类族群的差异看作神创的贵贱之别。这是华夏文明最彻底的一次自 我否定与重生。<br />
    在三千年前的古人类文明中,只有华夏独自走出了神权的掌 控,成为一个“异类”。这是一种过于早熟的世俗文明,一直持续 到今日。<br />
    儒家起源与人祭文明<br />
    使华夏文明突然转向的根源,是周公一代人无法言说的恐惧,就 像武王周发的惊梦。他们可能都在殷都生活过,不仅目睹了商人的血 腥献祭,甚至兄长伯邑考的惨死。恐惧使武王更加依赖人祭宗教,而 周公则极端憎恨人祭宗教,势必将其彻底灭绝。这是兄弟二人截然不 同的解脱路径。<br />
    后世人对周公的认识,有事功和制度文化两方面:事功,主要是 周公辅佐成王、平定三监之乱,为西周王朝奠定开局;制度文化,主 要是周公“制礼作乐”,确立西周的政体,包括诸侯列国分封格局和 贵族等级制度。在考古发现商朝的遗址与人祭文化之前,人们对周公 的理解只能达到这种程度。<br />
    但事实上,周公最重要的工作是消灭商人的人祭宗教,以及与之 配套的弱肉强食的宗教价值体系。他不仅阻止了周人模仿和继承这种 宗教文化,也在殷商遗民和东夷族群中根除了它。尤其关键的是,周 公还抹除了与商朝人祭有关的记忆,甚至也隐藏了自己禁绝人祭行为 的种种举措。这是为防止人祭宗教的死灰复燃和卷土重来,也是为掩 盖周人曾为商朝捕俘人牲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br />
    为了填补人祭宗教退场造成的真空,周公发展出了一套新的历史 叙事、道德体系和宗教理念。这主要体现在《尚书》的几篇诰命中:<br />
    一,淡化商人对“帝”的崇拜。在商朝末期,“帝”已经和商王 身份重叠,商王具有“帝”的神性。但周灭商后,王已经不能身兼“帝” 之名号,对周人来说,帝在高高的天庭之上,不会化身为世间凡人。<br />
    虽然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原则就是由周公确立的,但从《尚 书》的几篇诰命可以发现:在对殷商遗民讲话(如《多士》)时,周 公会频频引用上帝的命令来威吓和诱导商人,这是因为商人格外信奉 上帝,只能因势利导;但在对周族自己人讲话时,如册命弟弟周封为 卫侯的三篇诰命,周公却极少谈到上帝,尤其是对族人谈论现实和规 划未来时,他从不动用上帝进行论证,更不涉及其他的神灵。这显然 是一种有意识地“敬而远之”,让现实和神界保持距离。从这些迹象看, 周朝人“疏远”上帝或其他诸神的传统的确是由周公奠定的。<br />
    二,为减少神界对现实的干预,周公会尽量用“天”的概念来代 替“帝' 因此,上帝发布的命令(“帝命”)变成了含糊的“天命”。<br />
    天命的观念在后来的中国一直存在,但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缘 起。一‘天&quot;无形无像,无言无行,不容易被赋予拟人化的个性。在《诗 经》里,上帝曾频频给文王下达命令,如命令文王攻打崇国,武王灭 商据说也是来自上帝的意旨,但后世周王已经无法接收神界的具体指 示,所以改称为“天命”后,它变成了一种更为抽象的、近乎隐喻的 道德规训。<br />
    当然,周公时代还不可能有科学主义的无神论认知,神界即使被 放置得比较远,也不会和王朝政治完全绝缘。比如,西周的王就被称 为“天子”,也就是天的儿子,而这是连商代甲骨文也没有的词,但 无论怎样,“天”还是过于含糊,周人及其以后的历代王朝从未给“天子” 增加更具体的神性定义与功能。即便秦始皇使用“皇帝”尊号,其直 观用意也是强调自己和六国之王的不同,虽有强调王者尊贵的这一层 神性之意,但也使“帝”落入凡尘,并不比“天子”概念更神秘。<br />
    三,周公宣称,王者应当爱民、德治和勤勉,这样才会受到“天 命”青睐,长寿享国;如果王者残暴对待庶民和小人,天命就会转移 到更有德的候选君王身上,从而改朝换代。2<br />
    本质上,周公的这样一种政治-道德体系是一种“性善论”的社 会模型,回避了统治者对民众的征敛和暴力统治,认为王者的使命是 护佑和教化万民,进而把道德伦理推进到一切人群中。3商朝人对此 则是直言不讳,承认暴力的必要性。<br />
    按照周公的理论,夏商周都是根据“天命”建立和更迭的,夏朝 和商朝的多数君王,特别是开国君王,勤政爱民,得到天佑,只是因 为末代的夏桀和商纣道德沦丧,这才天命转移,改朝换代。经过周公 改造,商朝残酷的人祭行为被隐去,由此,周人之前的暴力时代也成 了和周朝同质的德治王朝。<br />
    和周公的理论相配套,周人还重新创造了一套上古圣王的历史, 尧舜禹的温情禅让从此成为华夏世界的标准版历史叙事,更早版本的 商人的“创世记”和上古史则被取代和湮没,未能流传下来。当然, 也可能有某些与周公原则不太冲突的内容被纳入了周人的历史叙事, 但这些已经不易分辨。<br />
    孔子和儒家最推崇周公,而周公思想是儒家文化的源头。周公思 想的产生和形成,主要源于对人祭宗教的恐惧,以及消灭人祭宗教的 需要。这是后人从未堪破的秘密。<br />
    周公构建世俗道德体系<br />
    对于宗教之于商周两朝的作用,以及之于人的影响,孔子曾有过 一番颇不寻常的总结:<br />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 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br />
    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br />
    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4 大意是说,殷商统治者尊崇神,要求民众必须敬神,对鬼神的重视程 度超过正常礼俗,对民众的刑罚多于奖赏,多威严而缺少亲和力。这 造成了民众性情躁动不安、争强好胜、缺少羞耻感的缺点。<br />
    周朝统治者则推崇世俗的礼仪,对民众比较宽容,虽然敬拜鬼神, 但不让它们干预人间事务,更重视人间的世俗秩序和信用,人间的身 份等级则依据爵位高低有所区别,有亲和力,但缺少威严。这造成了 民众趋利且心计巧诈,善于掩饰欲望和自我包装,心中少有真诚,奸 滑而有欺骗性的缺点。<br />
    孔子描绘的殷周之区别,在古代文献里可谓独家,不仅如此,现 代考古学展示的商代文化和孔子的总结也非常一致。<br />
    因为周公掐断了神对人间的直接干预,这意味着华夏世界不会再 有主导性宗教,以神的名义颁布的道德律条(如摩西十诫、佛家五戒) 也无从产生,所以周人必须另行寻找一套用于世俗生活的道德原则。 这种世俗道德的原理,是“推己及人”,也就是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 置上考虑,从而决定自己对待他人的方式。<br />
    在《诗经o小雅》中有一首《巧言》:“秩秩大猷,圣人莫之。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翻译为白话就是,世间的伟大秩序啊,是 古代圣人规划的;别人心里怎么考虑的,我设身处地想一下也就知 道了。<br />
    再到春秋晚期,孔子则用了一个字来定义人和人之间的道德标 准,这便是“仁他的学生樊迟问他仁的含义,孔子曰:“爱人。”(《论 语o颜渊》)而实现仁爱的方法,则是“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 语o卫灵公》)人类的一切道德原则和行为规范,都可以从这八个字 推导出来。所以,孔子从不教育学生们不许杀人,不许偷抢……因为 这都已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里了。<br />
    把他人等同于自己来对待,其实是人类固有的(但不是唯一的) 一种思维和基本道德律,在宗教文化中,它可能会被教义遮蔽,却一 直存在。<br />
    如何掩盖《易经》的本意<br />
    从周公到孔子,包含了西周和春秋,时间跨度五百年。我们很难 断言,这五百年是否足以让华夏彻底忘却殷商时代的真相。<br />
    从今天往前倒推五百年,是16世纪初叶,明代中国的嘉靖年间; 1521年,西班牙殖民军攻占阿兹特克帝国,中美洲曾经繁荣的人祭 文明开始萧条,并迅速被欧洲的天主教取代。天主教会曾经系统性地 摧毁中美洲人关于人祭宗教的抄本、神庙与记忆,但当时的殖民亲历 者还是记录下了阿兹特克人祭的诸多细节,一直流传至今。<br />
    当然,周朝和最近五百年的世界有很多不可比之处。在没有经典 文本叙事的前提下,零碎的、口耳相传的民间记忆很容易走样失真, 以至消亡。上古能进行书写记录和传承的人很少,基本集中在“朝廷” 生态圈内。周文王时代的一些真实片段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是因为 有文本记录,哪怕是在小范围人群中的,甚或长期无人问津的,也会 有被再次发现的机会。<br />
    如前文所述,周公销毁了商朝诸多甲骨文记录,也禁止殷周贵族 书写真实的历史。但周公唯一不敢销毁的,是文王留下的《易经》。 这不仅是出于对父亲的尊重,也因为《易经》是周人对翦商事业(起 步)的记录,里面很可能包含着父亲获得的天机,销毁它也就是对 父亲和诸神的不敬。<br />
    周公的办法是对《易经》进行再解释,具体方法则是在文王创作 的卦爻辞后面加上一段象传进行说明。象传不再鼓励任何投机和以下 犯上的非分之想,全是君子应当如何朝乾夕惕,履行社会责任的励志 说教,和文王卦爻辞的本意完全不同。5比如,乾卦的象传是“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卦的象传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远比 文王卦爻辞清晰易懂,而且富于积极和励志的色调。<br />
    春秋时,有位晋国贵族韩宣子访问鲁国,参观太史官收藏的典 籍,发现其中就有《易象》(应当是《易经》和《象传》的合称)。 韩宣子因此感叹:“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 以王也!”这是周公写作《象传》的间接证据。6但另一方面,这 一记载也说明,尽管《易象》保存在鲁国朝廷,但并不太普及,哪 怕是晋国执政的高级贵族也只是首次见到。<br />
    到春秋中后期,已经开始有使用《易经》占算的史料记录,而且 还有了其他的卦爻辞版本。比如,有的爻辞里就出现了“千乘” 一词, 7意思是一千辆战车,但在文王的时代,即便商王朝也是很难集中起 一千辆战车的,这只能是春秋时期创造的词。<br />
    文王《易经》的内容本就很晦涩,所以春秋时期的贵族用它占算时, 大都已经不知道或者说不再关注它的本意。其中比较明显的例子就是 《易经》中的“贞”字,它的本意是甲骨卜辞中的“占”,但春秋时人 却已经将其误解为“贞正”“贞操”之意了 : “随,元亨,利贞……弃 位而姣,不可谓贞。”(《左传o襄公九年》)<br />
    那么,春秋时期的贵族会忘记《易经》中的文王事迹吗?这是个 令人疑惑的问题,毕竟,这些贵族多是文王和周公的后裔。后世可以 拿来比较的是,明初洪洞大槐树和南京珠矶巷移民的后人也可能已经 不记得先祖当年的具体生活经历,保留至今的多是族谱文本中有记载 的内容。<br />
    如前所述,春秋时期有少许恢复人祭行为的个案,这说明五百年 前的风俗记忆仍可以潜流传承。是不是《易经》也造成了某种暗黑记 忆的保存?这背后藏着太多我们无法破解的谜团。<br />
    孔子破解周公<br />
    鲁国执政者季平子用莒人俘虏献祭的那一年,孔子二十岁,正在<br />
    季平子的采邑里从事基层小吏工作,所以,这次人祭在曲阜造成的恐 怖传闻,肯定会对孔子有所影响。<br />
    孔子虽是鲁国人,但他的先祖出自宋国国君家族,所以他是商人 后裔。而当孔子从事文献整理与学术工作后,他的身份自然会让他对 商周之际的历史产生很大兴趣。<br />
    在《论语》和《礼记》里,孔子经常比较殷、周乃至夏三代的文 化制度异同,类似什么“殷之大白,周之大赤”等。(《礼记o明堂位》) 当然,这些比较的结果自然是,商周制度大同小异。<br />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 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o为政》)<br />
    孔子还说:“周监(鉴)于二代(夏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论语o八侑》)这都和周公奠定的官方历史论调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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