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采青却只字不提杨家长子，只在二子身上下功夫。<br />
听得人都累了，依旧摸不着头脑。<br />
圣人未直接表明态度，早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br />
下了早朝，圣人便召见了姚伏。<br />
……<br />
姚伏松开手，回身去捡琵琶：<br />
“你是不是想问，这件事上，我是与陛下如何说的？”<br />
杨驻景并未隐瞒半分：<br />
“是。”<br />
琵琶抱进了怀里，姚伏却只背对着他。<br />
“那你可要失望了，陛下没有问我。”<br />
杨驻景沉默。晚风之中，水面波纹粼粼，和他的甲片一样亮。<br />
“……因为怀疑你我有私？”<br />
他忽然道。<br />
客卿果然被他这句怪话气得倏然转身，磨了磨牙：<br />
“我还道难得遇上了个傻的——看来你果然是有意算计！”<br />
什么自小立志为侠，什么向往稀世武艺，都不过是忽悠他的幌子！<br />
帝师师弟的身份，比一个银匠所谓的高妙暗器之术值钱了不知道多少；<br />
他真是被这位杨小侯爷那当街一跪给唬住了，真以为世上有什么赤子心；<br />
却原来还是在算计这点名利，算计如何将他也捆到杨家的船上！<br />
姚伏抱紧了琵琶，弦上无意识抠出几个音来。<br />
他以为杨驻景多少还会狡辩两句，却看见对方朝他郑重一礼：<br />
“是我的错。但……杨家不会辜负先生。”<br />
“这一劫若能过了，先生即是杨家的座上宾。”<br />
若过不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也许和姜十佩一个结果——哭坟还要小心避着人呢。<br />
天家的表亲，帝师的同门；<br />
圣人既然起了疑心，那也就是把他们两方人看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br />
棋局已成，要解开是万万不能的。<br />
杨驻景没有说出口的是：<br />
难道姚伏就不曾设计过杨家？<br />
倘若要撇清关系，大可以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何必顺顺当当住进杨家？<br />
今晨还坐了侯府的车入宫，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生疑？<br />
但，虽然双方都是要借联盟保命，此时更迫切需要帮助的却是杨家；<br />
因此这些话，一时半会也不该拿到明面上来说。<br />
姚伏嗤笑：<br />
“你倒也不必急着高兴，未必是这个因由。”<br />
“圣人召我时，沈厌卿那里还有三个人，你要不要猜猜是谁？”<br />
杨驻景低头理了理袖口：<br />
“想来有风松筠。”<br />
他这时称的却是风采青的字，不知有没有一些念着相识一场的旧情的成分。<br />
“不错。”<br />
姚伏点头，扬起下颌，用沈厌卿昨夜里看他的眼神去看杨驻景。<br />
“还有两个人：”<br />
“兵部侍郎白蓉镜，刑部郎中殷楣。”<br />
杨驻景心中琢磨：<br />
知道这三个人是一场科举上来的，又算是当今圣上的第一批门生。重用些并不奇怪，但不知攒到一起是要做什么？<br />
不必他问出口，姚伏便已答了：<br />
“陛下没有问我的事，沈厌卿却问了这三个人。”<br />
“至于他们如何答，我也不要你猜了，并不出人意料：”<br />
“白蓉镜说应遣你弟弟去，殷楣说应遣你去；”<br />
“风采青却说——杨家这两个儿子都应该去。”<br />
杨驻景猛地抬头。<br />
果然是这个意思。早朝上不诋毁长子，又大为赞赏二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br />
他觉得已不必问下去了。<br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br />
旁人眼里皇帝是怎样算计他与父亲，风采青就是怎样算计的二弟和他。<br />
……他还道此人文字正直，怎知执笔人却有如此深沉的奇巧心思？<br />
他有些着恼，却恨不起来，总觉得世道不该是这样的，总还是不肯信。<br />
风采青明明为此而苦，也写进了书的扉页，为何又甘心投于浊流？<br />
或还是，杨家在这些“忠心臣子”眼里，本就是圣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br />
“……”<br />
“都是沈厌卿亲口与我说的，你疑我也没有用，明日早朝就会宣旨。”<br />
“小侯爷，事已至此，你还是多为自己打算吧。”<br />
杨驻景不答话，只怔怔望向小塘对岸。<br />
他记着，他四岁时挨了一顿打。<br />
因为花园东边栽了一株母亲心爱的牡丹，青蓝色的，寓意很好，却被他挖了；<br />
他那时不懂事，活泼得过头，心里什么事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带他进宫见过一次姑母。<br />
姑母好漂亮，发髻梳的高高的，金银点翠戴了满头。<br />
他去了，姑母便把表哥也叫过来。<br />
他后来才知道表哥为什么那样高兴——原来外面人都羡慕其出身的小皇子，自小就远离了亲生母亲，唯有些特别日子里才能见到。<br />
姑母牵着表哥，牵起他，让两个小孩子把手握在一块，笑意盈盈，俯身对他们说话。<br />
姑母当时说了什么？<br />
姑母说……<br />
“这是你的表弟景儿，要对他好，知道了吗？”<br />
小皇子点了头，姑母便摸摸他头顶，说一声真乖。<br />
又转过来，要对自己的侄子说话。<br />
小侯爷抢答道：<br />
“我知道了，我也一定对殿下好！”<br />
姑母笑起来，任着他拉起表哥跑出去玩了。<br />
三天后允王府动工，百官纷纷送上贺礼。杨小侯爷在院子里转，心想：<br />
他答应了姑母，可是要如何做呢？<br />
母亲说，要对一个人好，便该把最好的东西都奉给他。<br />
须得是最好的，次一点，差一分都不行——最忌讳的，便是把一等的留在自己手里，二等的送人。<br />
小侯爷生在金玉堆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又觉得表哥比他尊贵，更是什么都不缺。<br />
他看来看去，只有一株花开的最好，是他没见过的颜色，料想十分稀奇。<br />
四岁半的小孩，脱下了碍事的小金镯，丢开羊脂玉项圈，跑到人堆里。<br />
没人理他——料想即便是看见了，也无人敢管。<br />
他摸了一把小铲子，蹙蹙摸摸，站到那丛比他还高的牡丹前。<br />
……<br />
“杨家此时估计正乱着，陛下可派人去盯着了？”<br />
沈厌卿迷迷糊糊醒来，见身边无人，便往帐外一探；<br />
果然见皇帝坐在桌边，手上还拿着文州来的那封长信。<br />
送走了姚伏，他是无论如何撑不住了，就先睡下，来不及和学生探讨信中内容。<br />
虽看过了，可涉及的事情太多，太麻烦，看了也不往心里去。<br />
至于往杨府暗中布置盯梢，更不是他该操心的事。皇帝奉他为师长，他却不能真什么权都往手里揽，问一问也就是了。<br />
姜孚原本神色凝重，看见他，似乎眼神短暂亮了一下：<br />
“啊……老师。已让二十二抽了人手了，天明前会回禀。”<br />
“我稍后也歇下，您等我……”<br />
皇帝站起身，将手边的东西往旁边推，示意来人收下去；自己则解下许多配饰，做了副准备睡下的架势。<br />
沈厌卿见他要换衣裳，松了撑开帘子的手，缩回到床帐里。<br />
这一情景下，倒有两句信中的话翻上他心头，他心绪放松，也就不由得念了出来：<br />
“’天子居未央，妾侍卷衣裳‘……荣宁倒是有好才情，连蛊虫也要取个’卷衣‘这般深沉贴切的名字。”<br />
姜孚换过了睡袍，掀开帐子探身进来，脸上因为这句打趣浮了些红晕：<br />
“……是青莲仙人的诗好，她不过化用而已，哪里说得上才情？”<br />
“化用了，还用来害人，反倒是糟蹋了一联好句。”<br />
依着鹿慈英翻译的荣宁手记，这“卷衣蛊”曾杀过三个人，个个都是景隆身边亲近之人。<br />
两位是宠妃，虽非秦姓，但经许多曲折推测后可知背靠秦家——原来前朝灯枯油尽之时，秦家一手培植新势力，一手也伸到了朝堂上；<br />
还有一位侍郎，原是和景隆一起长大的玩伴，感情很好；却在中蛊后不堪折辱，愤而自戕。<br />
沈厌卿记着，姜孚在读到这一句时惊了一下，偷偷瞄了他一眼。<br />
他掀开被子，给姜孚让出位置来。<br />
“时局到了那个地步，她也是没有办法。只顾着稳定君权，管不了什么天理人伦了。”<br />
荣宁何尝不知，责任并不出在一二女子身上？<br />
但这社稷最大的症结却在皇帝身上，她又不忍对胞弟下手，只能清理外围蠹虫的侵蚀。<br />
姜孚思忖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结论：<br />
“鹿慈英似乎在暗示，景隆当年知道解药，却未能救回其中任何一人。”<br />
沈厌卿往后一靠，陷进软枕里，看着姜孚躺在他旁边，声音也懒了下来：<br />
“应当是什么极难得极稀罕的东西……连景隆都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什么龙肝凤髓。”
听得人都累了，依旧摸不着头脑。<br />
圣人未直接表明态度，早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br />
下了早朝，圣人便召见了姚伏。<br />
……<br />
姚伏松开手，回身去捡琵琶：<br />
“你是不是想问，这件事上，我是与陛下如何说的？”<br />
杨驻景并未隐瞒半分：<br />
“是。”<br />
琵琶抱进了怀里，姚伏却只背对着他。<br />
“那你可要失望了，陛下没有问我。”<br />
杨驻景沉默。晚风之中，水面波纹粼粼，和他的甲片一样亮。<br />
“……因为怀疑你我有私？”<br />
他忽然道。<br />
客卿果然被他这句怪话气得倏然转身，磨了磨牙：<br />
“我还道难得遇上了个傻的——看来你果然是有意算计！”<br />
什么自小立志为侠，什么向往稀世武艺，都不过是忽悠他的幌子！<br />
帝师师弟的身份，比一个银匠所谓的高妙暗器之术值钱了不知道多少；<br />
他真是被这位杨小侯爷那当街一跪给唬住了，真以为世上有什么赤子心；<br />
却原来还是在算计这点名利，算计如何将他也捆到杨家的船上！<br />
姚伏抱紧了琵琶，弦上无意识抠出几个音来。<br />
他以为杨驻景多少还会狡辩两句，却看见对方朝他郑重一礼：<br />
“是我的错。但……杨家不会辜负先生。”<br />
“这一劫若能过了，先生即是杨家的座上宾。”<br />
若过不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也许和姜十佩一个结果——哭坟还要小心避着人呢。<br />
天家的表亲，帝师的同门；<br />
圣人既然起了疑心，那也就是把他们两方人看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br />
棋局已成，要解开是万万不能的。<br />
杨驻景没有说出口的是：<br />
难道姚伏就不曾设计过杨家？<br />
倘若要撇清关系，大可以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何必顺顺当当住进杨家？<br />
今晨还坐了侯府的车入宫，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生疑？<br />
但，虽然双方都是要借联盟保命，此时更迫切需要帮助的却是杨家；<br />
因此这些话，一时半会也不该拿到明面上来说。<br />
姚伏嗤笑：<br />
“你倒也不必急着高兴，未必是这个因由。”<br />
“圣人召我时，沈厌卿那里还有三个人，你要不要猜猜是谁？”<br />
杨驻景低头理了理袖口：<br />
“想来有风松筠。”<br />
他这时称的却是风采青的字，不知有没有一些念着相识一场的旧情的成分。<br />
“不错。”<br />
姚伏点头，扬起下颌，用沈厌卿昨夜里看他的眼神去看杨驻景。<br />
“还有两个人：”<br />
“兵部侍郎白蓉镜，刑部郎中殷楣。”<br />
杨驻景心中琢磨：<br />
知道这三个人是一场科举上来的，又算是当今圣上的第一批门生。重用些并不奇怪，但不知攒到一起是要做什么？<br />
不必他问出口，姚伏便已答了：<br />
“陛下没有问我的事，沈厌卿却问了这三个人。”<br />
“至于他们如何答，我也不要你猜了，并不出人意料：”<br />
“白蓉镜说应遣你弟弟去，殷楣说应遣你去；”<br />
“风采青却说——杨家这两个儿子都应该去。”<br />
杨驻景猛地抬头。<br />
果然是这个意思。早朝上不诋毁长子，又大为赞赏二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br />
他觉得已不必问下去了。<br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br />
旁人眼里皇帝是怎样算计他与父亲，风采青就是怎样算计的二弟和他。<br />
……他还道此人文字正直，怎知执笔人却有如此深沉的奇巧心思？<br />
他有些着恼，却恨不起来，总觉得世道不该是这样的，总还是不肯信。<br />
风采青明明为此而苦，也写进了书的扉页，为何又甘心投于浊流？<br />
或还是，杨家在这些“忠心臣子”眼里，本就是圣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br />
“……”<br />
“都是沈厌卿亲口与我说的，你疑我也没有用，明日早朝就会宣旨。”<br />
“小侯爷，事已至此，你还是多为自己打算吧。”<br />
杨驻景不答话，只怔怔望向小塘对岸。<br />
他记着，他四岁时挨了一顿打。<br />
因为花园东边栽了一株母亲心爱的牡丹，青蓝色的，寓意很好，却被他挖了；<br />
他那时不懂事，活泼得过头，心里什么事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带他进宫见过一次姑母。<br />
姑母好漂亮，发髻梳的高高的，金银点翠戴了满头。<br />
他去了，姑母便把表哥也叫过来。<br />
他后来才知道表哥为什么那样高兴——原来外面人都羡慕其出身的小皇子，自小就远离了亲生母亲，唯有些特别日子里才能见到。<br />
姑母牵着表哥，牵起他，让两个小孩子把手握在一块，笑意盈盈，俯身对他们说话。<br />
姑母当时说了什么？<br />
姑母说……<br />
“这是你的表弟景儿，要对他好，知道了吗？”<br />
小皇子点了头，姑母便摸摸他头顶，说一声真乖。<br />
又转过来，要对自己的侄子说话。<br />
小侯爷抢答道：<br />
“我知道了，我也一定对殿下好！”<br />
姑母笑起来，任着他拉起表哥跑出去玩了。<br />
三天后允王府动工，百官纷纷送上贺礼。杨小侯爷在院子里转，心想：<br />
他答应了姑母，可是要如何做呢？<br />
母亲说，要对一个人好，便该把最好的东西都奉给他。<br />
须得是最好的，次一点，差一分都不行——最忌讳的，便是把一等的留在自己手里，二等的送人。<br />
小侯爷生在金玉堆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又觉得表哥比他尊贵，更是什么都不缺。<br />
他看来看去，只有一株花开的最好，是他没见过的颜色，料想十分稀奇。<br />
四岁半的小孩，脱下了碍事的小金镯，丢开羊脂玉项圈，跑到人堆里。<br />
没人理他——料想即便是看见了，也无人敢管。<br />
他摸了一把小铲子，蹙蹙摸摸，站到那丛比他还高的牡丹前。<br />
……<br />
“杨家此时估计正乱着，陛下可派人去盯着了？”<br />
沈厌卿迷迷糊糊醒来，见身边无人，便往帐外一探；<br />
果然见皇帝坐在桌边，手上还拿着文州来的那封长信。<br />
送走了姚伏，他是无论如何撑不住了，就先睡下，来不及和学生探讨信中内容。<br />
虽看过了，可涉及的事情太多，太麻烦，看了也不往心里去。<br />
至于往杨府暗中布置盯梢，更不是他该操心的事。皇帝奉他为师长，他却不能真什么权都往手里揽，问一问也就是了。<br />
姜孚原本神色凝重，看见他，似乎眼神短暂亮了一下：<br />
“啊……老师。已让二十二抽了人手了，天明前会回禀。”<br />
“我稍后也歇下，您等我……”<br />
皇帝站起身，将手边的东西往旁边推，示意来人收下去；自己则解下许多配饰，做了副准备睡下的架势。<br />
沈厌卿见他要换衣裳，松了撑开帘子的手，缩回到床帐里。<br />
这一情景下，倒有两句信中的话翻上他心头，他心绪放松，也就不由得念了出来：<br />
“’天子居未央，妾侍卷衣裳‘……荣宁倒是有好才情，连蛊虫也要取个’卷衣‘这般深沉贴切的名字。”<br />
姜孚换过了睡袍，掀开帐子探身进来，脸上因为这句打趣浮了些红晕：<br />
“……是青莲仙人的诗好，她不过化用而已，哪里说得上才情？”<br />
“化用了，还用来害人，反倒是糟蹋了一联好句。”<br />
依着鹿慈英翻译的荣宁手记，这“卷衣蛊”曾杀过三个人，个个都是景隆身边亲近之人。<br />
两位是宠妃，虽非秦姓，但经许多曲折推测后可知背靠秦家——原来前朝灯枯油尽之时，秦家一手培植新势力，一手也伸到了朝堂上；<br />
还有一位侍郎，原是和景隆一起长大的玩伴，感情很好；却在中蛊后不堪折辱，愤而自戕。<br />
沈厌卿记着，姜孚在读到这一句时惊了一下，偷偷瞄了他一眼。<br />
他掀开被子，给姜孚让出位置来。<br />
“时局到了那个地步，她也是没有办法。只顾着稳定君权，管不了什么天理人伦了。”<br />
荣宁何尝不知，责任并不出在一二女子身上？<br />
但这社稷最大的症结却在皇帝身上，她又不忍对胞弟下手，只能清理外围蠹虫的侵蚀。<br />
姜孚思忖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结论：<br />
“鹿慈英似乎在暗示，景隆当年知道解药，却未能救回其中任何一人。”<br />
沈厌卿往后一靠，陷进软枕里，看着姜孚躺在他旁边，声音也懒了下来：<br />
“应当是什么极难得极稀罕的东西……连景隆都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什么龙肝凤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