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晋昭回眸，目光对上李介，意味深长道：“断不可为了个人安逸，委曲求全、让人情交际凌驾于官员职权。”<br />
李介被气得发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晋昭，毕竟她把皇帝搬了出来。<br />
良久，老头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勉强笑道：“晋大人可还真是个好官呐……是老夫，有眼无珠了。”<br />
“不敢，不敢。”晋昭回到椅子边，端起茶盏，掀开盏盖，“李大人用心良苦，晚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br />
座上唐毅再次扶住额头。<br />
唐毅在锦州好不容易安逸几年，京里的大人物一折腾，好处他是一点没有，偏甩条鲶鱼出京、飞到他这来，将锦州搅得一团乱。<br />
唐毅又瞥了眼底下坐着的儒雅青年，只觉得头更疼了，他揉着眉心，心里暗暗将做此事的胡裘骂了个狗血淋头。<br />
第28章 祭龙王书（1）难说<br />
“晋大人！”<br />
门外一人高声厉喝,衙门警卫还来不及通报，就见段从开步履生风，大步跨入堂中。<br />
甫一入堂,段从开眼光凌厉,瞪向晋昭：“在下不知，竟是何处得罪过晋大人？您方到锦州不过一月，便要弹劾于我？”<br />
语罢，段从开拱手向唐毅、李介行礼：“二位大人安。”<br />
座上唐毅打着圆场,他笑容和煦道：“都是同僚，想来晋大人也不是成心的,有话好好说,可莫要伤了和气。”<br />
段从开垂首应“是”,转而看向晋昭，双眼微眯：“晋大人不妨说说，在下是有何处做的不好,惹得您不满了？”<br />
一旁抱着茶盏沉默不言的晋昭终于抬头，她看向段从开,露出一个还算友善的笑容：“非是下官不满，而是段大人所为,与我大延律法有触。”<br />
“哦？”段从开冷笑,转身走到李介身边,坐下看着晋昭，“不妨说来听听？”<br />
晋昭侧首，放下手中茶盏,正视段从开：“一则，为官不清。二则，家风不正。三则,持身不严。”<br />
“晋昭！”<br />
段从开<br />
拍案而起，怒喝堂前。<br />
听着晋昭的话，段从开总算知道，唐毅为何把他叫到衙门来，而不把弹劾内容告知了。<br />
短短三句话，将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贬低了个遍。<br />
晋昭抬头，看着眼前人暴跳如雷，静坐，无声对峙。<br />
“不清、不正、不严……你还说你不是对我不满？”段从开站起了身，几乎要冲到晋昭跟前，咬牙切齿道，“若有不满，大可到我府上直接言明，你我少些往来便是，何故要在二位大人面前中伤于我！”<br />
唐毅叹息，仰头看向屋顶房梁，只觉着堂中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教人心烦意乱。<br />
晋昭指尖轻敲案沿，她出声道：“为官不清，是说你作为锦州司户，却与山匪勾结，对于匪患，常年视而不见、隐瞒不报，十来人的乱子，硬生生拖成了百余人的祸患。”<br />
“你休得在此胡言！”段从开情绪激动，“你有证据吗！”<br />
“令妹不就是证据？”晋昭看着段从开扭曲的面孔，继续道，“段大小姐被掳上山，段府为何不报案？”<br />
“她一个女儿家，要我们报案，说她遭了匪，你是要她去死吗！”<br />
“玉山匪患，与家眷清誉，哪个更重要？”晋昭仍旧稳坐如钟，面上神情冷漠到近乎残酷，“若是寻常人家，隐瞒不报，我姑且可以理解。可你是锦州官员，吃的是百姓的粮，喝的是锦州的水，玉山匪患，这等为祸一方的大事，你竟然为了自家女眷的清誉隐而不报？”<br />
段从开嘴唇颤动，看了眼唐毅，又回头看向晋昭，道：“南南被掳，我起先并不知情，是你们去查探后，家父才告知的。玉山匪祸，我也是在洗尘宴上初次听闻。”<br />
“是吗？”晋昭看着段从开，眉梢眼角都带了讥讽，“说起令堂，我倒是有些事想问问您。”<br />
段从开皱眉，心里隐隐不安。<br />
晋昭道：“玉山从匪者，半数祖籍都在段家村附近，短时间内，这么多人消失无影，令堂作为村中大户，就没有察觉到半点不对？”<br />
段从开嘴唇紧抿，半晌才道：“我常年在州里，如何知道家中情况？”<br />
晋昭讥诮一笑：“您可别告诉我，这半年都没归家？除夕元宵也没回去？清明也没回乡祭过祖？”<br />
段从开霎时顿住，没有回答。<br />
他若说“是”，便是不孝了。<br />
可若道“不是”，他作为一方官员，家附近出了匪患，数次回乡都无所觉，便是无能、失察了。<br />
可和“不孝”的罪名比起来，“无能”的罪责便轻得多了。<br />
段从开道：“此事是我失察，可若说官匪勾结，那是断断没有的。”<br />
晋昭轻笑着摇头，起身走到段从开身前，没再纠结官匪勾结的问题，反而同段从开扯起家常：“既然回去过，不知段大人可曾看过家中田产？”<br />
段从开警觉起来，眼神防备，矢口否认：“未曾看过。”<br />
晋昭未语，倒也不意外段从开的回答，她从怀中抽出张纸来，递到段从开手中。<br />
“没看过也没关系，正好，我替你看过了。”<br />
纸张展开，段从开看着其上地形图，沉下了眉头。<br />
“说来，段大人家业颇丰。”晋昭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盏，垂眸，掀开盏盖，却没有饮下，“段家村直至玉山脚下，附近九成的田地，都是您老家府上的，田中佃农，都自称段家奴。”<br />
说到这里，李介皱了皱眉头，与唐毅互换了个眼色。<br />
可段从开还没察觉到什么：“村民交不起税，将地卖与我家，从此我家管他们一口饭吃，有何不妥？”<br />
晋昭把玩着茶盏，白瓷纹路自指下流过，她没出声。<br />
“行了。”一边的唐毅说了话，他不轻不重瞪了眼段从开，“那是卖与你家吗？不是租给你家的？不是说，待来年灾祸影响渐退，便要将地还了？”<br />
段从开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说错了话：“是……是……是租给我家的，没有买卖。”<br />
晋昭指尖摩挲着手边的黄梨木椅，静静看着二人一唱一和。<br />
良久，晋昭开口，话锋却掉过头来，直指正中坐着的唐毅：“下官记得，朝廷有法度，凡遭大灾之地，一年之内，赋税全免，三年之内，减免七成，五年之内，减免四成，为何段家村的村民，还会因为交税而吃不起饭？”<br />
这下，面色难看的人变成了唐毅，他强行压下面上的不耐，对晋昭道：“晋大人，你才道锦州没多久，有些事你不知情……等日后你待久了，我再同你慢慢解释。”<br />
晋昭想继续说什么，可唐毅却不让她再说话。<br />
“虽说朝中有法度，可说到底，各地民情不同，我等自然也会在一定范围内，做些灵活处理。晋大人若真是事事要按法度来，只怕这天底下的官员，都要押到京中，送往兰台受审了。”<br />
唐毅面上笑意不达眼底，看向晋昭，言语里似是无奈：“我知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这世间事并，非只有非黑即白，若是执意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怕你再是才高，往后也要折在泥里。方才李大人同你说的话不错，在官场，要和光同尘，这才于你仕途有益。”<br />
晋昭不再说话，一旁的段从开得意地扬了扬唇角。<br />
谁都知道，这弹劾怕是不成了。<br />
有唐毅这么个长官在，任晋昭在此把天都给说破了，也不会有人把她当回事。<br />
律法？再锋利的剑，也斩不破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利益关系。<br />
只有利益能打败利益。<br />
段从开扬扬眉，心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又如何？老子有钱！<br />
晋昭只是垂眸，没再挣扎，对着唐毅一拱手：“下官受教了。”<br />
唐毅轻笑，挥挥手，示意离开：“那此事便就这样吧，日后诸位同僚，还是要和气共事。”<br />
“是。”晋昭垂首，弯腰作揖，退身离开，“下官告退。”<br />
“去吧……去吧……”<br />
唐毅摆摆手，看向堂中剩下二人，心中无声叹息，道：“你们也走吧，今个儿天热，别在这闷着了。”<br />
“是。”<br />
……<br />
二人退去，堂中彻底静下来。<br />
唐毅无力地往后靠去，双手扶额，终于叹息出声。<br />
何时才能把晋昭这个瘟神送走？<br />
陛下亲封的状元郎，杀也不能杀，死了得惹他一身腥。<br />
可若是继续将晋昭留在锦州。<br />
唐毅又是一声长叹。<br />
他观此人性情，只怕是个不把天捅破，誓不罢休的主。<br />
到时候，锦州只怕再无宁日。<br />
*<br />
晋昭吃了瘪，回到晋府。<br />
可人尚未进门，就看见院子里端坐，等着兴师问罪的裴筵。<br />
“你没事干嘛去弹劾段从开？”裴筵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晋昭身前，“手太闲了想写字？那好说，我府上还有一大堆公文没写，你要不要帮我写了？”
李介被气得发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晋昭，毕竟她把皇帝搬了出来。<br />
良久，老头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勉强笑道：“晋大人可还真是个好官呐……是老夫，有眼无珠了。”<br />
“不敢，不敢。”晋昭回到椅子边，端起茶盏，掀开盏盖，“李大人用心良苦，晚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br />
座上唐毅再次扶住额头。<br />
唐毅在锦州好不容易安逸几年，京里的大人物一折腾，好处他是一点没有，偏甩条鲶鱼出京、飞到他这来，将锦州搅得一团乱。<br />
唐毅又瞥了眼底下坐着的儒雅青年，只觉得头更疼了，他揉着眉心，心里暗暗将做此事的胡裘骂了个狗血淋头。<br />
第28章 祭龙王书（1）难说<br />
“晋大人！”<br />
门外一人高声厉喝,衙门警卫还来不及通报，就见段从开步履生风，大步跨入堂中。<br />
甫一入堂,段从开眼光凌厉,瞪向晋昭：“在下不知，竟是何处得罪过晋大人？您方到锦州不过一月，便要弹劾于我？”<br />
语罢，段从开拱手向唐毅、李介行礼：“二位大人安。”<br />
座上唐毅打着圆场,他笑容和煦道：“都是同僚，想来晋大人也不是成心的,有话好好说,可莫要伤了和气。”<br />
段从开垂首应“是”,转而看向晋昭，双眼微眯：“晋大人不妨说说，在下是有何处做的不好,惹得您不满了？”<br />
一旁抱着茶盏沉默不言的晋昭终于抬头，她看向段从开,露出一个还算友善的笑容：“非是下官不满，而是段大人所为,与我大延律法有触。”<br />
“哦？”段从开冷笑,转身走到李介身边,坐下看着晋昭，“不妨说来听听？”<br />
晋昭侧首，放下手中茶盏,正视段从开：“一则，为官不清。二则，家风不正。三则,持身不严。”<br />
“晋昭！”<br />
段从开<br />
拍案而起，怒喝堂前。<br />
听着晋昭的话，段从开总算知道，唐毅为何把他叫到衙门来，而不把弹劾内容告知了。<br />
短短三句话，将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贬低了个遍。<br />
晋昭抬头，看着眼前人暴跳如雷，静坐，无声对峙。<br />
“不清、不正、不严……你还说你不是对我不满？”段从开站起了身，几乎要冲到晋昭跟前，咬牙切齿道，“若有不满，大可到我府上直接言明，你我少些往来便是，何故要在二位大人面前中伤于我！”<br />
唐毅叹息，仰头看向屋顶房梁，只觉着堂中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教人心烦意乱。<br />
晋昭指尖轻敲案沿，她出声道：“为官不清，是说你作为锦州司户，却与山匪勾结，对于匪患，常年视而不见、隐瞒不报，十来人的乱子，硬生生拖成了百余人的祸患。”<br />
“你休得在此胡言！”段从开情绪激动，“你有证据吗！”<br />
“令妹不就是证据？”晋昭看着段从开扭曲的面孔，继续道，“段大小姐被掳上山，段府为何不报案？”<br />
“她一个女儿家，要我们报案，说她遭了匪，你是要她去死吗！”<br />
“玉山匪患，与家眷清誉，哪个更重要？”晋昭仍旧稳坐如钟，面上神情冷漠到近乎残酷，“若是寻常人家，隐瞒不报，我姑且可以理解。可你是锦州官员，吃的是百姓的粮，喝的是锦州的水，玉山匪患，这等为祸一方的大事，你竟然为了自家女眷的清誉隐而不报？”<br />
段从开嘴唇颤动，看了眼唐毅，又回头看向晋昭，道：“南南被掳，我起先并不知情，是你们去查探后，家父才告知的。玉山匪祸，我也是在洗尘宴上初次听闻。”<br />
“是吗？”晋昭看着段从开，眉梢眼角都带了讥讽，“说起令堂，我倒是有些事想问问您。”<br />
段从开皱眉，心里隐隐不安。<br />
晋昭道：“玉山从匪者，半数祖籍都在段家村附近，短时间内，这么多人消失无影，令堂作为村中大户，就没有察觉到半点不对？”<br />
段从开嘴唇紧抿，半晌才道：“我常年在州里，如何知道家中情况？”<br />
晋昭讥诮一笑：“您可别告诉我，这半年都没归家？除夕元宵也没回去？清明也没回乡祭过祖？”<br />
段从开霎时顿住，没有回答。<br />
他若说“是”，便是不孝了。<br />
可若道“不是”，他作为一方官员，家附近出了匪患，数次回乡都无所觉，便是无能、失察了。<br />
可和“不孝”的罪名比起来，“无能”的罪责便轻得多了。<br />
段从开道：“此事是我失察，可若说官匪勾结，那是断断没有的。”<br />
晋昭轻笑着摇头，起身走到段从开身前，没再纠结官匪勾结的问题，反而同段从开扯起家常：“既然回去过，不知段大人可曾看过家中田产？”<br />
段从开警觉起来，眼神防备，矢口否认：“未曾看过。”<br />
晋昭未语，倒也不意外段从开的回答，她从怀中抽出张纸来，递到段从开手中。<br />
“没看过也没关系，正好，我替你看过了。”<br />
纸张展开，段从开看着其上地形图，沉下了眉头。<br />
“说来，段大人家业颇丰。”晋昭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盏，垂眸，掀开盏盖，却没有饮下，“段家村直至玉山脚下，附近九成的田地，都是您老家府上的，田中佃农，都自称段家奴。”<br />
说到这里，李介皱了皱眉头，与唐毅互换了个眼色。<br />
可段从开还没察觉到什么：“村民交不起税，将地卖与我家，从此我家管他们一口饭吃，有何不妥？”<br />
晋昭把玩着茶盏，白瓷纹路自指下流过，她没出声。<br />
“行了。”一边的唐毅说了话，他不轻不重瞪了眼段从开，“那是卖与你家吗？不是租给你家的？不是说，待来年灾祸影响渐退，便要将地还了？”<br />
段从开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说错了话：“是……是……是租给我家的，没有买卖。”<br />
晋昭指尖摩挲着手边的黄梨木椅，静静看着二人一唱一和。<br />
良久，晋昭开口，话锋却掉过头来，直指正中坐着的唐毅：“下官记得，朝廷有法度，凡遭大灾之地，一年之内，赋税全免，三年之内，减免七成，五年之内，减免四成，为何段家村的村民，还会因为交税而吃不起饭？”<br />
这下，面色难看的人变成了唐毅，他强行压下面上的不耐，对晋昭道：“晋大人，你才道锦州没多久，有些事你不知情……等日后你待久了，我再同你慢慢解释。”<br />
晋昭想继续说什么，可唐毅却不让她再说话。<br />
“虽说朝中有法度，可说到底，各地民情不同，我等自然也会在一定范围内，做些灵活处理。晋大人若真是事事要按法度来，只怕这天底下的官员，都要押到京中，送往兰台受审了。”<br />
唐毅面上笑意不达眼底，看向晋昭，言语里似是无奈：“我知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这世间事并，非只有非黑即白，若是执意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怕你再是才高，往后也要折在泥里。方才李大人同你说的话不错，在官场，要和光同尘，这才于你仕途有益。”<br />
晋昭不再说话，一旁的段从开得意地扬了扬唇角。<br />
谁都知道，这弹劾怕是不成了。<br />
有唐毅这么个长官在，任晋昭在此把天都给说破了，也不会有人把她当回事。<br />
律法？再锋利的剑，也斩不破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利益关系。<br />
只有利益能打败利益。<br />
段从开扬扬眉，心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又如何？老子有钱！<br />
晋昭只是垂眸，没再挣扎，对着唐毅一拱手：“下官受教了。”<br />
唐毅轻笑，挥挥手，示意离开：“那此事便就这样吧，日后诸位同僚，还是要和气共事。”<br />
“是。”晋昭垂首，弯腰作揖，退身离开，“下官告退。”<br />
“去吧……去吧……”<br />
唐毅摆摆手，看向堂中剩下二人，心中无声叹息，道：“你们也走吧，今个儿天热，别在这闷着了。”<br />
“是。”<br />
……<br />
二人退去，堂中彻底静下来。<br />
唐毅无力地往后靠去，双手扶额，终于叹息出声。<br />
何时才能把晋昭这个瘟神送走？<br />
陛下亲封的状元郎，杀也不能杀，死了得惹他一身腥。<br />
可若是继续将晋昭留在锦州。<br />
唐毅又是一声长叹。<br />
他观此人性情，只怕是个不把天捅破，誓不罢休的主。<br />
到时候，锦州只怕再无宁日。<br />
*<br />
晋昭吃了瘪，回到晋府。<br />
可人尚未进门，就看见院子里端坐，等着兴师问罪的裴筵。<br />
“你没事干嘛去弹劾段从开？”裴筵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晋昭身前，“手太闲了想写字？那好说，我府上还有一大堆公文没写，你要不要帮我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