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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不下令攻城吗?”李鹤闲在下船时扭到了老腰,犹自不肯留后休息。好容易等到渊岳军喊话完毕,他艰难趴在马背上,控着缰绳凑近来问。
    秦深转头道:“霖济先生真乃身残志坚,令本王感动。还请赐教。”
    李鹤闲扶着腰,斗志昂扬地说:“拆了舰船上的红衣大炮,用冲车运过来,轰烂京师的城门!不是还有‘撕’?那可是攻守兼备的大杀器!对了,还有抛车,将大石裹上浸泡过石油的棉纸,点燃后抛入城中,不仅能砸烂屋舍道路、阻碍守城战备,还能制造混乱,使全城人心惶惶……啊呀,要说扰乱军心,还是尸体的效果更好,且天热潮湿,尸体很快便会腐烂,抛入城中来不及收拾,便可致瘟疫蔓延,如此还有什么城攻不下?”
    秦深:“……”
    秦深:“你当自己是北壁骑兵,攻陷、屠城、劫掠后拍拍屁股就走了?这是我大岳的都城金陵,守军奉命行事,百姓劳碌无辜。若依先生所言,城是攻下来了,还能留有几户人家?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我们渊岳军?”
    李鹤闲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下人逐利薄义,王爷,不,陛下用几年时间励精图治,使百姓安居乐业,他们也就忘了曾经的恐惧。至于青史,呵呵,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秦深叹了口气:“先生此言,放眼历史望去,或许是大实话,但却不是我的‘道’。此计不必再提。”
    这下李鹤闲忍不住露出失望之色:“身为谋士,无一计为主公采纳,我这谋士当得有何意义?”
    秦深道:“先生若求去,我也不强留,会奉上丰厚盘资,以谢先生数年追随之情义。”
    李鹤闲垂头丧气地驱马离去。
    秦深见他这次真的心灰意冷了,心底有些唏嘘,按说此等毒谋士,不为己所用就断不能留,他该当即下令斩杀。但杀一个只嘴皮子放放毒,并未有过严重罪行的老人,又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罢了,将来李鹤闲若是为敌所用,到时在战场上该斗便斗,该杀便杀。倘若天命真的在他,又何惧一切魑魅魍魉。
    李鹤闲沿着渊岳军将士让出的小径,溜溜达达往外走,边走边忍不住回头看,似乎在等屠刀加颈。
    可他都快走到江边了,屠刀仍未落下。
    他这下意识到,秦深并非在军前做做宽仁的样子,而是真的打算放他走。
    李鹤闲愣怔片刻,猛地抬起老腰。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他失声道:“这位是不是明主另说,但绝对是老夫的护身佛呀!除了他,还有谁能容老夫来去自由?他采不采纳老夫的计策不重要,给足俸禄不就够了?”
    醍醐灌顶后,李鹤闲拍马调头,朝来时路疾驰而返,气喘吁吁地赶回秦深身边,说:“哎呀,老夫方才胡说了什么?真是年纪大,脑子不好使了,王爷莫怪莫怪。”
    他夸张地拍打自己的脑袋,秦深无语地看着,道:“你方才说自己这谋士当得无意义。”
    “不不,”李鹤闲当即纠正,“圣人云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到了老夫这里便是大策无纳,这就是意义所在。不过,老夫酷爱出谋划策,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还望王爷多担待。”
    秦深似笑非笑:“无妨,你献你的计,我照我的镜子。”
    “镜子?”
    “唐太宗说以人为鉴,我诚以为然。”秦深近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每次看到霖济先生,我便觉得自己道德高尚。甚至连秦湍临死前的诅咒,说我背负弑亲罪孽,死后要与他同受阿鼻地狱的酷刑,都显得无比可笑了。霖济先生简直是我的不学之师。”
    李鹤闲感动得落下老泪:“老夫荣幸,荣幸之至!”
    主臣二人相互拱手,算是和好如初了。
    秦深说:“城还是要攻的。”
    李鹤闲:“……”所以方才我们在争议什么?
    秦深说:“但不是先生说的那种大规模攻法。‘撕’杀伤力太强不宜上阵,但外傀骨可以用。还有一物,用起来更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李鹤闲忙问:“是何物?”
    秦深道:“就在这金陵外城之中。”
    夜雨绵密,来人打着一把十骨大黑伞,在雨夜中步行。
    伞面边缘的骨架末端,缀着指甲盖大小的十个银铃铛,随着那人的步子,发出“丁零丁零”的清脆微响。
    那人一身靛蓝色无领对襟长袖衣裤,衣外斜挎白布坎肩,在衣襟、袖口、裤脚镶边处,刺绣着天、山、雷、日四神符号。头上青布盘髻,布盘镶嵌五色细珠,胸前披挂的银饰在火光中粲然生辉。
    他走入位于正阳门外的,山川坛对面的象房,如入无人之境。
    值守的驯象卫见了他,非但不阻拦,反而以手抚胸躬身,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瑶语。
    打伞人亦用瑶语回复。
    被朝廷从广西征来,平日负责驯养大象的瑶民、彝民猎户,此时闻讯聚拢过来,纷纷对伞下之人行礼。
    打伞人低声说话,语速和缓,但语气坚定。
    围听的众人明显一怔,似乎感到意外,有人追问了几句。
    打伞人回复之后,追问之人低头不再吭声。众人也就都接受了似的,各自散开去,依言行事。
    京城南面的聚宝门前,渊岳军叫门三遍,声如振雷。守军哪里敢开门,只在城头严阵以待,等候京军三大营赶来,等候兵部最新军令下达。
    城头城下一片沉寂,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秦深趁机在城下放声道:“秦大帅为国捐躯,如今英灵归来,为何不开城门迎接?”
    城头沉默片刻,守将大声回道:“圣旨只准五十亲卫护送秦大帅棺柩入京。尔等此刻退兵,或许还能免以叛乱之罪!”
    秦深说:“渊岳军沙场奋死拼杀,驱逐北虏,难道凯旋之后连进入京城的资格都没有?再不开城门,我等就只能自便了。”
    守将答:“并非要抹杀渊岳军的功劳,但各有立场,言尽于此。尔等尽管来攻,我军与京师城门共存亡。”
    秦深在马背上抬手,是即将下令进攻的信号。
    天际滚过一串闷雷,遥远的雷声从苍穹滚到了地面,于是地面也隐隐震动起来。震动感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连墙砖都簌簌地落灰。城头守军从仰头望天,变成了极目远眺,一脸惊疑:金陵近年多地震,这是地龙又翻身了吗?
    秦深抬起的手臂霍然挥下,渊岳军如切浪分海,向两侧快速撤去,留下中央一条极为宽阔的通道。
    守军很快就知道那雷声从何而来了,并非地震,而是黑夜中狂奔的象群!
    象群披挂铁甲,巨蹄踏地,其声如雷,移动的山峦般轰隆隆地冲来。为首的象王体型尤为巨大,几乎与城门等高,平素温顺的性情,此时不知为何凶性大发,悍不畏死地狠狠撞击在城门上。
    轰然巨响中,砖墙震颤,蓬出漫天粉尘。城头守军也随之摇晃了几下,险些站不稳。
    象王撞击过后,转身跑出半里地,再次返回。而象群接二连三地撞击过城门后,也随之去而复返,轮流撞击。
    守军在接连不断地撞击震动中,失声惊呼:“是驯象所的象群,象群发狂了!快,快射箭!”
    城头万箭齐发,然而无论是铁矢还是火箭,都无法穿透铁制象甲,只能激发出象群更大的凶性,与城门不死不休。城头开始往下抛掷滚木礌石,泼洒热油,然而短时之内,对象群并不能造成致命伤害,反观城门却已经门轴松动,眼看支撑不了多久。
    秦深见守军一片慌乱,知道时机已至,下令:“外傀骨,上阵!”
    身穿外傀骨的兵士有一百零八人,属焚霄营麾下,听令后当即出动,曲膝一蹬便拔地而起,纵身跃上象背,随后又是一个纵跃,脚蹬城墙,轻松跃上三丈高的城头。把守军惊得脸色大变,直如见到了妖怪。
    这些外傀骨兵士并不披甲,只手持苗刀向城头马道推进,将挡路之敌逐个斩杀。
    守军与他们厮杀在一处,骇然感觉这些古里古怪的兵士不仅跳高跑快,更是力大无穷,简直犹如传说中的金甲神兵一般。苗刀之下几无一合之敌。
    外傀骨兵士并不恋战,一路从马道冲下城墙,配合着撞击的象群,边砍杀堵门的守军,边接近城门,最终打开了摇摇欲坠的京城大门。
    象群撞了个空,收势不及,冲进来把城门附近的房舍都撞塌了。
    漫天烟尘蔽人双眼,有声音刺破尘霾,高呼:“城门已开——”
    这声呼喊犹如利箭离弦。城外的渊岳军闻声而动,无数战马嘶鸣声汇成黑潮,在主帅秦深的带领下涌入聚宝门。
    赶来的京军骑兵逆流而上,与黑潮的前锋呼啸对撞。
    一场敌我双方犬牙交错的残酷巷战,就此展开。
    数万人马从打开了缺口的聚宝门不断涌入,向内推进,半个时辰后城门附近方才显出战后的荒凉。
    而那群无人能制的大象,此时仿佛也恢复了平缓情绪,在附近溜达一会儿,出城门,绕过城角,朝东北方向的象房慢悠悠地走去。
    途中接应的驯象卫们,心疼地上前抚摸象鼻上的伤口,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安慰话语。
    打着大黑伞的男子摸了摸象甲,向它们微微躬身致礼。随后在轻微的“丁零丁零”的银铃声中,他随雨丝隐入京城的黑夜,再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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