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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卒带着骊珠的书信, 穿过几场春雨,抵达雒阳城时,堤岸边的垂柳刚刚抽条。
    街头巷尾飘散的却并非春日的气息,而是焚烧香木的味道。
    南雍遵循周礼, 以柴木祭祀亡者, 每到先皇后的祭日, 一把又一把的柴木将会从月初烧到月末,昼夜不歇, 整个雒阳城上空烟熏火燎。
    不止如此, 百官还要每人写一篇追悼先皇后的诗赋。
    今年的百官更加忙碌。
    不仅要抓耳挠腮写出让陛下满意的诗赋, 还要忙着为加封女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让他们写诗赋, 是谁在撞柱子?”
    明昭帝开口, 声音在空荡的长秋宫内回响。
    覃敬缓缓入内, 在软垫前跪坐, 朝火堆里洒下一捧细碎香木。
    “回陛下,是徐御史。”
    “老东西的骨头就是响,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明昭帝慢悠悠地感叹了一句。
    “谁拦住的?”
    “郑太傅, 不过不是拦住的,徐御史喊着‘女侯是假,公主窥伺神器是真, 实乃社稷之大祸’撞柱, 郑太傅便用头把徐御史撞在地上——”
    “还说,公主出巡至今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有利于南雍,徐御史蓄意污蔑,是受北越王指使的奸细,要查他——臣走的时候,嘉德殿的大臣们还在拉架呢。”
    说完, 覃敬顿了顿。
    “陛下给公主找了个好老师。”
    明昭帝在烟雾中睁开眼:“太傅也是负儿的老师,日后辅佐负儿,只会更尽心。”
    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明昭帝的背影上。
    真的吗?
    到了今日,沈负还是那个朝野内外都深信不疑的未来太子吗?
    清河公主赈济绛州饥荒,绛州百姓箪食壶浆相迎,如今创建流民军,虽兵弱粮少,但却如星星之火,得一捧干柴便可燎原。
    而他的那个好外甥——
    覃敬又朝火盆里抛下一把香木。
    “绣衣使追上薛允了吗?”明昭帝问。
    丞相薛允近日丁忧归家,但明昭帝心知肚明,他归家,不是因为丁忧,而是为了坐镇薛家,预备起事。
    薛允回到绛州,如纵虎归山,必须在途中将其截杀。
    “追上了,”覃敬答,“但薛允有秘密蓄养的两千死士,想杀他,并不容易。”
    是不容易。
    但不容易和不尽心是两回事。
    长秋宫内烟雾袅袅,明昭帝望着上面的牌位。
    这座宫殿早已易主,但每逢先皇后祭日,覃皇后都会被“请去”皇帝所在的玉堂殿小住一月。
    而这一个月,明昭帝都会住在长秋宫内,祭奠亡妻。
    在大雍的信仰中,烟雾可通上天。
    不知道这烧了一个月的香木,能否令阿姜的魂魄归来一顾?
    “尽力而为吧。”
    明昭帝垂下眼。
    “负儿的生辰将近,也该到了封王的时候了,择个吉日,封齐王,就以琅琊为封邑,允恭以为如何?”
    按照南雍礼制,封太子之前应先加封王爵。
    但沈负是嫡长子,更是独子,本可以不遵循这条礼制,直接封为太子。
    覃敬微微蹙眉。
    太久了,在清河公主势力与日俱增的情况之下,封太子这件事拖得越久,对覃家就越不利。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陛下默许他为辽郡的战事奔走,允许他为覃戎送去源源不断的粮饷,他亦要在其他方面有所让步——
    比如不参与这次朝中针对清河公主的攻讦。
    这是他们君臣之间多年来的默契。
    “谨遵陛下安排。”
    政事毕,言辞交锋间暗藏的波澜退去,明昭帝与覃敬闲话,提起了绛州之事。
    “听说薛夫人有意撮合薛三娘子与玉晖之间的婚事?”
    覃敬:“拙荆不懂政事,让陛下见笑。”
    “没人告诉她,她自然不懂。”
    明昭帝语调怅然:
    “少年夫妻之情,最是弥足珍贵,允恭,你夫人身体康健,想必还能陪伴你许多年,要珍惜啊,别像我一样,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覃敬垂首称是。
    少年夫妻……
    盆中火光跳动,映出一张早已模糊的面庞。
    “如今宓姜走了,当年宓姜在时约定的儿女亲事也作罢,人生数十年倏忽而过,竟和少年时想的全不一样?”
    正逢亡妻祭日,明昭帝亦显得多愁善感了起来。
    然而直到走出长秋宫,覃敬仍在想:
    儿女亲事,当真作罢了吗?
    只怕阴差阳错,他们两家,还真结成了这桩亲事。
    覃敬的脑子里突然滑过一个念头——
    听覃戎说,那个孩子生得并不像他。
    应该是长得像他生母吧。
    春雨淅淅沥沥飘拂而下。
    远处的玉堂殿笼罩在雨幕下,有挨了杖刑的宫人被拖出来,血痕在地上被雨水冲淡。
    真是……废物。
    倘若他这个堂妹没有那么心高气傲,愿意善待清河公主,尊敬先皇后,他又何须为了沈负的太子之位妥协?
    家族利益面前,个人情爱何足挂齿?
    自诩聪慧,于政事上的觉悟,还不如当初的宓姜……
    覃敬离开后,宦官罗丰捧着绛州而来的信件入内。
    看到女儿的字迹,明昭帝一扫愁容,欢欣雀跃地打开细看。
    ……整整两页都在要钱。
    明昭帝快速滑过,翻到第三页。
    ……这一整页在告诫他不要再吃丹药。
    明昭帝一如既往继续跳过。
    最后一页只剩几行字,明昭帝心中略觉遗憾,然而还是一字不漏地细读。
    没想到这一看,竟叫明昭帝大惊失色。
    “——大胆!”
    长秋宫侍奉的宫人们齐齐跪地,书案旁的罗丰不明所以,但也立刻跪了下去。
    看完公主的家书,历来都是陛下心情最好的时候。
    怎么会突然龙颜大怒至此?
    “罗丰,那个流民帅……麟儿要我封的镇北将军……他叫什么来着?”
    罗丰立刻答:“陛下,此人名叫裴照野。”
    “……好,他很好。”
    明昭帝攥着信纸的指尖发白,胸口起伏,本就常年不佳的面色更添三分苍白。
    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土鳖!泥腿子!乡下匪贼!
    竟然敢诓骗他的麟儿成婚!
    麟儿还让他把宫里给她预备的那些嫁妆都送过来!肯定是那贼小子撺掇的!
    混账!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非得杀了他不可!
    雒阳的玄鸟由南到北,带着明昭帝的怒火,这封回信也随着春意抵达了绛州雁山。
    骊珠看完这封信,唇角几乎就没下来过。
    裴照野送衣裳进来,也扫了一眼那封信,明昭帝足足用黄纸写了五六页。
    一会儿疾言厉色斥责她不守礼教,岂能无媒无聘嫁给一个乡下泥腿子,简直是自甘堕落。
    一会儿又柔声劝告,说只要骊珠把他们那个玩闹似的婚事解除,他立马从执金吾里选几个美男子给她做面首,保证既英俊又干净。
    裴照野面色冷沉:“这个狗……你爹的礼教还挺灵活。”
    嫁给他就叫自甘堕落,送几个面首就不算堕落了是吧?
    “他是怕我被你骗,骗色事小,骗命事大,毕竟你的履历跟我的履历比起来,谁看了不觉得你接近我暗藏野心。”
    骊珠还强调:“郡学里有好几个女学子,都明里暗里劝我警惕你呢。”
    这会儿大家都在用朝食,帐外人声喧嚣。
    裴照野在她对面,手撑着书案,宽阔肩身朝骊珠的方向压过来。
    他似笑非笑道:
    “别人不知道,我暗藏的是什么心,难道公主也不知道?”
    很奇怪。
    他分明连自己的一片衣角也没碰到,也没有扫来扫去地乱看什么。
    但骊珠跟他对上视线,就会莫名有种……他在用眼神剥她衣服的感觉。
    “……知道,所以你现在转过去,我要换衣裳。”
    裴照野不动,眼瞳浓黑:
    “你浑身上下哪一块我没舔过?有必要?”
    “原本还没有特别大的必要,但你这么一说,就很有必要了。”
    骊珠红着脸,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的靠近,抱着衣裳便走到了屏风后面。
    裴照野并没有跟上去,只是在她书案旁坐下。
    又拿起明昭帝的那封信仔细看了一遍,边看边道:
    “我又不是薛怀芳那种见了美人就流口水的色胚,你气没消不愿意跟我做,我不也没强求吗……所以下次给你爹写信的时候,能不能给我说点好话?”
    骊珠这才想起这一茬。
    其实她早消气了。
    不过并不是完全放下,只是目下事情太多,她根本没有时间抽出情绪,为前世那点欺瞒耿耿于怀。
    吵架赌气也是需要精力的。
    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
    “你不是很讨厌我父皇吗?怎么还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
    “两码事。”
    “什么叫两码事?”
    裴照野放下信道:
    “皇帝是皇帝,你爹是你爹,如今你和一个山匪私定终身,他怎么骂我都是应该的,倘若我有个女儿这样草草和山匪成婚,我不仅要骂人,我还要提刀把人剁成臊子。”
    骊珠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她低头系上腰带,抿唇笑道:
    “我父皇不会把你剁成臊子的。”
    “那可未必。”
    骊珠笑意甜甜:“他只会砍你头,再夷你三族。”
    “……”
    听着她显然是玩笑的话,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夷三族?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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